在李怀修踏进偏帐之前,柳絮白收好手中的香囊,压到了枕下。他一手撑住窄榻的扶手,吃力起身,到皇上面前见礼。
李怀修眼光复杂难辨地看向面前躬身谦和的心腹重臣,抬手让他免礼,摆袍自然地坐下,“子瑛身子如何?”
柳絮白虚白的手掌扶住胸口,缓慢地坐下,“谢皇上关心,太医说臣幸而没伤及肺腑,修养一段日子就好。”
他眉眼始终垂着,没敢抬头。
柳絮白知道当今的眼光有多毒辣,他舍命护下湘湘,这位定然会有所怀疑。
可他也万分庆幸听南昭王之言,今日借着去看马驹,来了马场,他怎会有什么心思去看马驹,不过是无意打听到她在马场里唯那匹小母狗,只为离她近些,能看她一眼。
那烈马剽悍,就是他这等习武之人险些损伤肝胆,他无法想象,要是马蹄下的人是湘湘,他怕是连她最后一面都无法见到。
后宫艰辛,听闻皇上的舒贵人又有身孕,湘湘这三年里,究竟受了多少苦楚。
他恨不得舍去性命,冒死带湘湘离开,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可......他也清楚,他们不能舍下双亲,何况,湘湘还为皇上生下了皇子公主。湘湘那样柔软的性子,怎会舍得扔下两个孩儿。
柳絮白眼底闪过颓然的悲伤。
偏殿内一时沉寂,李怀修无声捻着拇指象征帝王权力的白玉扳指,“子瑛是朕一手提拔上来,跟随朕多年,朕记得你府内尚无妻妾,不如朕做一回主,为你指婚如何?”
柳絮白骨节倏然一紧,蓦地抬起双眼,没有压制住其中的情绪,震惊挣扎痛苦错综交织,对上帝王的洞察的眼,倏忽避开,挣扎着下去窄榻,因太过急切,胸腔震颤猛咳,他极力捂住双唇,折下身骨,“请皇上恕罪,臣暂且并无娶妻之意。”
男子跪在地上,诚惶诚恐。
李怀修捻着扳指的动作慢慢停住,盯着求他收回成命的青年,双目一寸一寸寒了下去。
明裳在主帐歇了半个时辰,太医再过来为她请脉,脉象已然无异。
行宫接迎的马车停在马场外,明裳踩着木凳,一手掀帘,弯腰而入,待看清马车里不知坐了多久的男人,她眸色一怔,随即自然地放下车帘,“臣妾以为皇上已经回行宫了。”
李怀修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茶水,没答她的话,招手让她过来。
马车缓缓而行,五马并驾,车厢宽敞无比,犹如小室。明裳提裙坐去窄榻上,依偎到男人怀中。包裹白布的右手搭在男人膝上,有意给李怀修看到,让他心疼。
李怀修依着这女子的小心思,握去那只手,目光沉沉地凝向这张雪白的脸蛋,又去抚明裳的小腹,忽然开口,“再给朕生一个孩子如何?”
这句意外之语,惊得明裳睁睁眸子,坐起身,诧异地对上男人晦暗不清的视线,娇声,“皇上在说什么,臣妾才刚生下绥儿安儿多久,皇上又要臣妾生。”
女子眼眸惊疑,不解其中的意思。
李怀修双唇微抿,抬手不徐不疾地摩挲着这张媚韵丰存的侧脸,指腹收紧,另一条手臂按住明的腰身,几乎是在她猝不及防之下,被男人禁锢到了怀中,她想要挣扎,李怀修掰过她的下颌,红润的唇仿似贴上了两片寒冬的薄凉。男人呼吸很
重,像要将她生吞入骨。
又深又重,像贪婪深情的野兽。
可笑的是,凉薄的野兽怎会情深。
雪白的肩头倏地一冷,明裳双眸渐渐聚焦,急切地去推李怀修胸膛,面颊一片绯色,“皇上,快要到行宫了!”
倘若是在行宫寝殿也就罢了,这还是在回去的路上,马车外面就是随侍的宫人,前面有羽林卫护送,光天化日,让人听到,怕是要羞死了。
李怀修终于放开了她。
他指腹尤揉捏着明裳的腰肢,男人紫衣玉带,衣冠整齐,反而在他怀里的明裳气息紊乱,耳珠生粉,衣裳也乱了,一张艳极的芙蓉面格外勾人。
在他怀里,像个只会扰乱他心神的妖精。
李怀修看着女子丰唇盈水,慌张地整理凌乱的衣襟,眼目沉沉,心不在焉。
她为什么要对柳絮白避之不及。
柳絮白又为何要借看马驹的由头,在他回行宫后到这马场,舍命去救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后宫嫔妃,甚至不惜怕他疑心,被人诟病。
在她进宫之前,可曾与别的男子倾心相许。
她这样好的颜色,怎会没有人喜欢。
李怀修唇角压平,清晰地察觉出自己压抑的震怒,他惯来如此,越是生怒,面上越是平静。
时至今日,他已经可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更喜欢玩弄权势于股掌,收拾那些没人能解决的摊子,几乎无人再能真正轻易让他震怒。
然这女子总能牵动他的心绪,已经不止是一个宠妃那么简单,他无法再压制那个念头,更无法轻易忽视。
昔日汉武帝金屋藏娇,如今他倒真的像筑个金笼子,将这女子关在里头,日日只能见他一人,只能对他哭,对他笑,对他撒娇求饶,百般婉转。
李怀修不想承认自己待这女子这样的心思,表面上,他仍是那个威严自若的君王。
他低头亲了亲明裳的眉心,恢复最初的那个话题,沉沉低语,“现在不想生,等绥儿安儿大些再生。”
没人比他清楚,这女子有多疼爱那两个孩子,多养几个,她满心照顾孩子,总没心思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明裳不知,话题怎么又回到了生孩子上,她觉得今日的皇上有些奇怪,手心不禁收紧,难不成皇上是察觉柳絮白与她从前的事,可是,依着这位的性子,不该厌恶生怒吗,为何还楼得她这样紧。
回到行宫,李怀修去了议政殿,受了一番惊吓,明裳此时只想回寝殿内好生歇息。
全福海不会马术,皇上得知宓妃娘娘出事,也没交代他半句,扬鞭策马就赶去了马场。全福海心焦地守在议政殿,可算是把皇上盼来,不过看皇上这阴云密布的脸色,难不成是传话有假,宓妃娘娘伤得很重?
他没敢胡乱猜测,心惊胆战地上前侍奉。
李怀修捏了捏眉心,掀他一眼,“去传陈庶替朕查两件事。
一则,马场为何会突然跑出一匹发疯的烈马。
二则,他想知道,那女子进宫之前的全部。
明裳身子太累,迷迷糊糊睡到暮晚,她跟鞋下地,身子半倚着月香,由着宫女喂了一口水,醒过神,揉揉眼睛,问什么时辰。
行宫坐在山后,日头落得快,寝殿内掌了烛火,月香回她已经酉时了。
明裳想起那位说今夜过来用晚膳,不知还来不来,她吩咐人先备着,去净室梳洗。
披了衣裳,明裳坐去妆镜前描妆,见绘如从外面进来,问可是圣驾来了?绘如面色怪异,“回娘娘,是舒贵人求见。”
舒贵人?
明裳微微拧起眉尖儿,舒贵人有了身孕,胎像不稳,怎么还在夜中乱跑,不怕摔着身子,动了胎气?
碰到皇嗣,明裳不愿意去见舒贵人,吩咐绘如将人打发了,绘如离开,不多时,去而复返,明裳正对着妆镜挂金耳铛,绘如神色比方才紧张,一言难尽,“娘娘,舒贵人在殿外遇见圣驾,请皇上过去枫林了!”
“咣当”一声,明裳指尖儿不稳,耳铛自手动掉落,磕碰过案沿儿,滚进凭几的缝隙中。
舒贵人没见到宓妃,试探地询问皇上可要去枫林陪她,本没抱希望,不想皇上并未拒绝。
她有意抚着小腹坐去窄榻里,为皇上红袖添茶,有意无意柔声:“嫔妾从宓妃娘娘那儿把皇上请来,怕是宓妃娘娘要怪罪嫔妾。”
李怀修扫一眼她尚且平坦的肚子,由着舒贵人那些心思,不咸不淡道:“你怀着皇嗣,她不会跟你计较。”
她?舒贵人面容顿了顿,是有多亲昵,皇上才会在别的宫嫔面前称宓妃为她。皇上面色不显,话语间却全然是对宓妃的宠溺纵容。
舒贵人眼有失落,遮掩地去为李怀修添茶,她想到什么,再次开口,“嫔妾听说今儿马场出了桩意外,幸而柳大人及时出现,舍命救下宓妃娘娘。”
那盏茶水倒了七分满,李怀修推着扳指,沉默一瞬。殿内气氛凝滞,舒贵人心头无端跳了起来,她抬眸,正对上男人的眼睛,心头猛然一悸。
“皇上,嫔妾......”
李怀修手臂漫不经心地搭去凭几,打断她,“没人敢向外透漏今日马场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窗外,婆娑的树影摇曳晃动。
舒贵人额头生出一层冷汗,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犹如擂鼓。她怎么会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难不成还没有传开?
是她急切,为让皇上疑心,贸然去提。
舒贵人捂住小腹,垂下眼皮,眼珠紧张地转动,颤声回话,“是......是嫔妾宫里的人在绾阁外,听见伺候宓妃娘娘的宫人小声谈论......”
她害怕地闭了闭眼,她怀着皇嗣,皇上总不会因此处置于她。
李怀修指骨轻叩着长案,看向地上跪着的舒贵人,狭长的凤眸中有森森凉意。
稍许,他拂袖起身,“朕会彻查此事,牵连其中的人,朕绝不会轻易放过。”
舒贵人容色煞白,瘫软下身子,袖中指尖儿在阵阵发颤。
圣驾从枫林出来,全福海躬身询问皇上可要去绾阁,毕竟皇上今晚原本是要去宓妃娘娘那儿。
好一会儿没等到皇上回话,全福海疑心皇上可否听到,銮仗内就传出不辨喜怒的话声,“朕走后,绾阁可有宫人过来寻朕?”
全福海听出皇上的意思,一脸难色,心道,分明是皇上带着舒贵人走的,舒贵人怀着皇嗣,胎像不稳,即便宓妃娘娘生气,可也怕皇上不喜,不敢过来到舒贵人这儿截宠啊。
他不好回答,又听见銮仗内皇上不耐烦地催问,他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奴才守在殿外,没见绾阁来人。”
怕皇上不快,连忙补话,“料想宓妃娘娘是顾及舒贵人腹中皇嗣,才没遣人过来枫林。”
也不知皇上怎个意思,良久,他只听里头吩咐道:“回议政殿。”
全福海愣了下,心底一凛,皇上今儿这心情可真的是阴晴不定,他跟着伺候都觉得心惊胆战,遂扬起嗓子喊道:“摆驾议政殿!”
圣驾先去绾阁,后转到枫林,最后又折回了议政殿。
李怀修从内下来,没什么表情地往内殿走,全福海在跟在后头,觑着皇上脸色,低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喘,他正凝神在想皇上怎么又生气了,没留神皇上忽然停住了身子,猝不及防,撞向李怀修后背,直挺挺地摔了个屁股蹲。
意识到自己脑袋快要不保,忍痛爬起来,欲哭无泪地咣咣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好半会儿没听皇上搭理他,眼冒金星,不明所以地地抬起头,迷迷瞪瞪瞧见殿外站了一个女子,好似是??宓妃娘娘!
山中秋夜寒凉,明裳着一件外衫,冻得小脸发白,乌黑的青丝拂过双肩,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未施粉黛,就这样在他的寝宫外面,等着他回来。
李怀修步子微顿,心脏骤然缩紧,他疾步走上台阶,触到女子手心的冰冷,冷脸斥她,“胡闹!也不怕着了凉气!”
他恼火,又忍不住心疼。
明裳泪珠子从眼眶里掉出来,摇着头扑到男人怀中,纤弱的身形轻轻颤抖,“臣妾不冷,臣妾要在这儿等着皇上,“
“皇上在旁人那一刻,臣妾就在这里等皇上一刻。皇上在旁人那一夜,臣妾就在这里等皇上一夜。”
李怀修呼吸微重,浑身的冷凝铁甲,因这两句话,溃不成军。
她那些为做争宠要在他身上的手段,总能成功得轻而易举,让他甘之如饴。
明裳攀住男人的肩膀,身子摇摇欲坠,良久才从书房的长案上被抱去寝殿,臀侧很疼,是那时打下的两个巴掌印。那位让她盘牢了,稍有松懈,就要挨打丁。她觉得男人是故意的,明明她怕得很紧,还莫名其妙的被惩罚那么久。
到东山行宫后,她还未歇过皇上的寝宫。她怕凉,寝殿早早要了炭火,到这位寝殿里,冰凉如水,冻得忍不住缩起身子。
李怀修回到寝殿,单手挑起垂落的帷幔,见那女子裹成粽子缩在里面,俯下身,捏了把那张熟睡的脸蛋,稍许披上外衫吩咐宫人去生炭火,抬步走去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