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散去,露出其后的一轮圆月,月光如潮水浸涨,堂前佛灯被月潮席卷淹没,数盏烛火往后倾倒而去。
原本站在佛前的法海转过身,垂下的袈裟扫过地面,背对佛像的刹那,满堂烛火齐齐熄灭。
并非风动,而是月潮汹涌,将整座佛殿席卷。
巨大的佛像端坐高台。
法海神情平静,只是垂首,手持佛珠,念了一句经文。僧衣裹身,面如冠玉,眉心一点,端得是宝相庄严。
再抬眼时,满堂灯一盏盏次第燃起。
灯影摇曳。
背对佛像的僧人原本平静的表情却出现了一丝裂痕。古井无波的眼如同一弯碧潭,不知谭边哪个姑娘误落了一支金簪,那支簪子落入水中,惊动碧潭万丈,最终沉入渊底,涟漪荡开来。
佛灯灭,鬼灯燃,朦胧间,再见桃花面。
那是许纤的脸。
法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来者并非妖魔,而是他生出的心魔。
与此同时,他也确认了一件事。
??那血是许纤的。
他的心先于他的记忆,认出了许纤的味道。
数盏灯火的簇拥中,许纤的幻影抬起脸,冲着法海笑。
法海抬起手,禅杖现于手中,却迟迟未曾再动作。
若是那幻影来勾他,引他,用尽手段来攀扯他,令他堕落,法海反而能八风不动,毫无负担地将其灭杀。
可她并不动,也并不言语,只是俏生生站在那里,冲着他笑,一如初见。
心魔难破,情劫难过。
昏暗的地下,只有两枚夜明珠照亮着。
林玉京把玩着一枚妖丹,懒散地坐于正中的位置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眼,看向跪在其下的陈茯苓。
“我不想留下昆吾的任何人。”
但也决计不会让知晓他身份的陈茯苓离开,脱离他的掌控。
林玉京不相信何人,只有死人才会将秘密保守得稳妥。
原本想设计让陈茯苓跟她那兄长一同沉眠,只是许纤三番四次地警告他,不免让林玉京做这事之前多了许多顾虑。
许纤太敏锐,纵使林玉京将那些阴谋诡计设计的天衣无缝,他也怕有朝一日被她察觉到什么。
他绝不能冒这个风险,即使这风险很小。
林玉京将手中那枚妖丹扔给了陈茯苓,动作随意散漫。
他轻声命令道,“吃下去。”
陈茯苓是个麻烦。
因为她是个修士,还是昆吾的修士。
他得让她变成妖怪,才能彻底斩断她与昆吾的联系。
“这是......”陈茯苓看着手中的妖丹。
熟悉的妖气令她不必再问下去。
金鹏妖的魂魄就附着其上。
林玉京也没打算回应她。
他抬手,在陈茯苓身上下了个同怨女一样的咒印,径直起身离开,只留陈茯苓在身后,冷冷道,“化妖之后别在府邸之中露面,更别在纤纤面前出现。”
“日后,你便替我巡视杭州。”
陈茯苓顾不得颈上的不适,跪下去,重重叩首。“遵从主上命令。”
林玉京侧首,笑意很冷,柔声道,“昆吾那群人若是再来杭州,便由你亲手处置。”
他心情不大好,因着不得不留下这个日后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女人。
不过也有一桩好处,在怨女那个傀儡被法海关押之后,他又重新得到了一个趁手好用的,绝不会背叛的傀儡属下。
也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将上次被金鹏妖打断的蜕皮重新进行下去了。
林玉京跟白涉都默契地将巡视杭州这件事避过了青蛇,不让青蛇沾手。
他巡视杭州的目的,是为着能够及时将再次回返的昆吾修士或者那个和尚杀死。
虽说先前都把那些人给蒙骗过去了,可总得做好准备,预备着那个万一。
今晚的林玉京异常的粘人。
许纤跟他厮混了不知多少次,才筋疲力尽地趴在他怀中睡了。
雾气蔓延。
整座府邸都沉沉睡去。
许纤又做了那个梦,潮水浸涨,她沉入水中,水温柔地包裹上来,并不令人窒息,只是似乎少了点什么,许纤忽然想到了那条巨大的白蛇。
她睁开眼,床上空无一人。
许纤看了一眼时辰,距离她最后一次跟林玉京厮混的时间并不久。
她身上干干净净,林玉京已经替她清洗过,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整个府邸安静得不像话,虽说先前就安静,但如今的安静并不一样,仿佛时间静止,全世界都陷入了沉睡一般。
窗外连虫鸣都未曾有一声,更别说平日里那些猫叫跟鸟鸣了。
有种世界末日的感觉。
许纤披了一件披风,走出门时心中不免惴惴。
她沿着回廊走,漫无目的。
一路走过来,竟然没碰到一个活的东西。
许纤靠在外头花园里的大池塘边的走廊上,试图从水中找到点儿游鱼的踪迹,只是就连鱼儿游动时的响动水声都未曾听到。
她顺着水流继续往前走,也不知穿过了什么看不见的屏障,穿过的一瞬间,体感温度骤然下降,许纤拉紧了身上的披风。
这不同寻常的冷意或许就是府邸如此安静的根源。
雾气浓重起来。
她找起双手,朝着手心呵了口气,随后就朝着雾气最浓重的地方走去。
这处地方许纤基本没来过,府邸太大,这处与许纤跟林玉京住的地方几乎呈对角线,距离最远。
她也是头一回知道,这里竟然还有一处莲池,也不知造这府邸的人有多爱莲花,大大小小的莲池这么多个。
不过这个莲池与其他的都不一样,即便是秋末,池中莲花仍开得正好,花瓣犹如冰雪雕琢而成。
这是一池冰雪般的莲,池水清澈,没有半分污浊,底下也不见泥土,池边是玉台砌成,池水之中玉阶拾级而下,让人疑心整座莲池是不是一大块玉石雕成的。
这莲花是许纤从未见过的稀奇品种,她弯下腰,折了一支靠在池边的莲,好奇地打量着。
打量够了,才抬起头。
莲池之中笼罩的雾气最为浓重,显然谜底就在莲池最中心。
只是......许纤低头,看了眼莲池之中散发着幽幽冷气的水,有些犹豫,这池水是肉眼可见的凉。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带来阵阵冷意。
她蹲下身,伸出手,试了一下水温,被冻得一哆嗦。
但好奇心实在压过了冷意,许纤狠了狠心,脱了鞋,把披风扔下岸上,伸出脚,试探着,慢慢适应着温度,下到了漫着水的第一阶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