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叶筱曼相反,陆征铭今天觉得二机场宿舍这七层楼简直就是附了魔的折磨,就他这年纪居然才到四楼就觉得肺要炸了,外套之下,他感到自己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喘息声、脚步声此刻都挤进了他耳朵,他甚至恍惚觉得这样震耳欲聋的动静早该把屋里的人惊得奔逃出来,然后跟他们现在撞个正着才说得过去。
可现实是当他猛地一把推开自己的房间门时,跳入眼帘的却是一副完全不合时宜的含情脉脉的场景:
董棋恩半蹲在叶筱曼面前,他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叶筱曼,两只手差不多是捧着叶筱曼的脸颊,宽慰的细语温和低沉,那些S市的绵软方言在这一刻只有三个人能懂,而陆征铭听得最清楚,也觉得最刺耳,但这些言辞再怎么样终也抵不过叶筱曼眼里落下的泪,那些如珍珠般的伤心一粒粒都掉在了董棋恩的手里……
刺激,多半就是这么猝不及防。
前不久还毫不客气出手教训老袁的陆征铭此刻一动不动,就那么堵在门口,一点不考虑身后还有人,尚未平息的剧烈喘息让人搞不清楚他是在大口呼吸还是准备在下一刻爆发,罗山跟在后面,但个子最高也看到屋里的一幕,马上察觉到不对,便上前去拉陆征铭,可他没能把陆征铭从门口拽出来,这个人反而轻松挣脱快步走了进去。
短暂的这一刻是他们三个人的,叶筱曼根本没想到陆征铭会这么快就赶了回来,当然不可能意识到下面将要发生什么:
带走董棋恩的过程极快极简单,什么挣扎都没有,别管是确认身份还是出示证明,前后就只一位便衣刑警在说话,那时的警察讲话这些不像现在那么程式化,但多余的废话他们也没那个心情啰嗦,所以怎么说都是利索的,一点不拖泥带水。而董棋恩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有预见一样,看起来完全不惊慌失措,也没有要躲要逃的意思,他就那么老老实实地站起身,对问的问题对答如流,你问得简单我也答得简单,绝不绕圈子也不含糊其辞,让旁边原本手压在枪袋上的另两名刑警最终也放松下来。
说完这一行几个人就离开了房间,只有董棋恩到门口时回头看了眼叶筱曼,嘴角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可结果又咽了回去。
这一切发生得既突然又倏忽,叶筱曼仿佛一时间像听不懂中国话似的明显有些发懵,对那些刻板又过于简省的问答更是如坠云雾中,但真等到她意识到董棋恩就那么被带走了,她还是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然后立马要去追,却不防被陆征铭伸手拦住。
她心急归心急,但推不开陆征铭的胳膊。
“他们为什么要把他带走?”叶筱曼脸上的泪痕还未干,一个下午,重重叠叠的事情让她看起来惊恐又苍白。
“应该是涉案吧。”陆征铭说着看了眼还在门口的罗山,罗山马上过来带上了房门。
“什么案?”叶筱曼追出去无望,转身看向陆征铭。
陆征铭踌躇了一下,摇头道:“那是他的问题,我不清楚。”
“不清楚?那警察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叶筱曼确实不好糊弄,也许她有时难免糊涂,可她那点糊涂从不连贯,就像有人有选择性耳聋一个道理。
“能找到这里那是警察的本事。”面对质问,陆征铭异常冰冷。
这反驳无懈可击,但叶筱曼一旦讲理讲不过去便开始在别处发力:
“我是他未婚妻,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带走?你和警察一起上来,难道没跟他们对我检举揭发?”
果然,陆征铭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叶筱曼记忆中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以前那个和颜悦色温和有礼的陆征铭彻底没了踪影,眼睛里都是火光:
“你很想跟他一起去吗?”
“他如果犯下过什么罪行,我不是首当其冲应该被带走?”
“这问题不用你操心,需要的话警察自会来找你!”
“他们来都来了,还有必要等来等去地苦熬吗?我愿意现在就去投案自首!”说着叶筱曼使出最后一分力气想冲出去,陆征铭自然是不可能撒手的,两人拉扯间反倒使叶筱曼脚步不稳跌进了陆征铭怀里,陆征铭扶起她,低头冷语道:
“叶筱曼,这世界不会按任何人的意愿运行,很多事情你要也未必能要来,但还有一些事情却是你推也推不掉的,懂吗?”
“不懂,而且今天我才发现我其实什么都不懂!我不知道这世界怎么了?要不你给我解释一下?”
这话显然所指不明,陆征铭不禁暗暗思索,他的目光一扫,马上注意到尚还敞着门的衣柜,立马明白了叶筱曼话里的意思。
“解释什么?”
“那样好的衣服为什么要放在柜子里等着落灰生虫?你在害怕什么?”
叶筱曼话说得咄咄逼人,但明显没指望能得到什么像样的回答。
陆征铭感到困在自己手臂里的叶筱曼完全没有挣扎,无力地就像一只旧的布偶,你不晃动她就那样毫无生机地望着你,可她的眼睛在这一刻看起来还是那么美丽,但神情又那么绝望,像是任由你处置,反正没了心,这躯壳随你摆布。
这样的叶筱曼让陆征铭瞬间有点把持不住,他忍不住想俯身去吻她,真恨不得将她压进自己的身体,结束这痛苦的折磨!
可精神里还剩了点理智又将他及时地拉了回来,他,不只是他自己的,也是很多“他人”的,做自己的主,在今时此刻是多么地奢侈!
陆征铭回答不了叶筱曼那刻薄的问题,可无言又怎能平复得了此时的叶筱曼,结果等来的不过是更猛烈又虐心的反抗:
“其实,我早就知道董棋恩就在这城里,也知道他在到处打听我的下落,所以我寻找各种机会溜出来,想跟他见面,今天巧了,我们终于在那商场碰上了,说起来这还得感谢你!”说到这儿叶筱曼似乎又有了点力气,她带着些不由衷的浅笑望着陆征铭,“怎么?后悔了?当初你带我走的时候就知道我是他未婚妻,我也一再声明自己不想参与修复工作,可你还是反复劝说,所以,这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
这下陆征铭彻底清醒过来,放开了叶筱曼,他神情凝重地看着她:
“叶筱曼,你还这么年轻,认真算的话也就刚成年,以后的人生还那么长,你得懂得自重、自爱、自尊,像你这个年龄对外说已经结婚或者有未婚夫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更何况像董棋恩这种情况……”
“他什么情况?他那样的人能有什么情况!”叶筱曼不禁恨道。
“你是说警察找错了人?”陆征铭此刻已经被气得心脏都在痛。
“警察抓人也要讲证据吧!”
“不带你走,不跟你说明,就是不讲证据吗?”
“我说的是事实!”
“事实?事实是我费尽心力,用了各种办法,帮你在这里安定下来,好好工作,不是让你自甘堕落,任意妄为的,你要永远记得,你已经离开封桥镇了,那里的一切都不再跟你有任何关系!”
“可我就是来自甘堕落的,是你醒悟得太晚!是你在把对我的不满迁怒到董棋恩身上,”说着叶筱曼把左手衣袖拉起来一点,摘下那块陆征铭过年回来给她买的手表,轻轻放在桌上,再扭过头看着他,“把我交给警察吧,是他们抓错了人,麻烦你不要再拿我的错误惩罚别人。”
“叶筱曼,董棋恩都已经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要跟他搅在一起?这到底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不过,那是我跟他的私事,你无权过问!”
“那你和我在一起是什么?男女苟且吗!”
“我和你什么都没有!”柔弱无力的叶筱曼这时拼尽腔子里的力气发出了最痛的控诉。
陆征铭无言以对,垂下眼睛,不忍再看叶筱曼那伤透了心的样子。
“你跟我说要知道自尊、自爱,可你尊重过我吗?真的平等地爱过我吗?那天晚上那么冷,我一个人走回来,你是怎么对我的?在你眼里,我是一个需要被尊重的人吗?我从那么远的S市跟你来到这儿,付出了那么多,我得到了什么?你又给了我什么?在你眼里我还不如这相册里的那个纸人!那些几千年前污糟腐烂的绫罗绸缎……”
叶筱曼说到这里已经激愤到呜咽不已,陆征铭瞬间没了脾气也没了怒气,心怀愧疚的他赶忙上前抱住叶筱曼,由着她在自己的胸膛上恸哭抽泣,可恰在这时,房间门突然被人一把拉开,原来是罗山一直在走廊里,一听这动静便马上过来,一副准备劝架的架势。
陆征铭看了眼罗山,冲他摇了摇头,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叶筱曼,在万般无奈和纠结中思索了一下,才温言劝道:
“好了,你冷静冷静,不管怎么说,今天已经这样了,一会儿先让罗山送你回去,毕竟你们下午外出是违反规定的,再晚局里就会知道,那样只会更麻烦,如果你不希望事情变得更糟就不要这么任性了……”
说着,陆征铭扶着还在流泪却渐趋平静的叶筱曼在桌前坐下,自己则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对罗山交代道:
“浅草胡同从今天起不能再随意出入了,你也不许再私自给她开口子。”
“知道,不就剩几天了嘛,绝对不会了,你放心。”罗山自知理亏,痛快地答应下来。
“不,不止这几天,以后的日子还长,什么时候能正常出入还得等,不过你切记不要告诉她,也不准透露给院里的另外两个人……”
“……”
罗山想了想这话的意思,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但陆征铭并没有再做解释,而是扭头从走廊窗户往外看了一眼,发现刚才停在宿舍大门前的白色轿车已经拐到了路口,车子明显还在着着,排气管不断向阴沉下来的空气里释放出轻白的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