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浅草胡同的第二天就下起雨来。
在A市,这个季节,下雨本就少见,不眠不休下一整天更是稀罕,更何况雨势从小到大,从无声到有声,从淅沥到砸窗,当天就上了本地的新闻,只可惜莉莉在院里无任何信息来源,只能凑在西墙根儿底下听了会儿隔壁院里那震天的电视机响。
因为这院里实在太不存水了,一大早开始落雨,不过才到中午,地上铺的红砖就看着水汪汪的了,到了吃过午饭,下水不畅的口子上已经积攒了太多涌不进去的水,还有一些飘落的枯叶也浮在水面上。
冷在雨中变得更梦幻了一些,在点着炉子的屋里看出去,雾蒙蒙中砸在窗子上的水珠似有千斤之力,猛地就堕落下去,窗玻璃上满是泪痕。
“小姑奶奶,你就起来吧,帮我把配色弄好,就剩两天了!”莉莉坐在炉子边,拿着绷子一点不敢乱来。
原来,那天罗山返回商场后把他和叶筱曼的来意都跟陆征铭说清楚了,陆征铭自然是对买线配色这等重要之事不会置之不理,当即就带着罗山去了一楼,几乎把礼品部所有配了丝线的礼品全买了下来,幸好那些精美的丝织品礼物都是柔软玲珑的小物件,盒子也非常精致,毕竟这些原本就是预备那些外国工作人员带回去当礼物放行李箱不增添重量的,所以这一堆也不是太夸张,又很轻省,当天晚上罗山就连线带人全给送回了浅草胡同。
可这批线就像之前说的,质量是真好,但量也是真少,如果赶上两幅作品都需用同色的话,只怕是不够的,所以莉莉左右权衡,比来比去,满心纠结,实在不敢随便动针。
但莉莉的焦急对于此时还未从前天打击中恢复过来的叶筱曼来说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一样,遥远而又不真实,她听着莉莉的抱怨和啰嗦却仍面无表情地斜靠在床头出神……
“哎,我跟你说话呢,你到底有没有在听?”莉莉这时丢下绷子,来到叶筱曼床边坐下,凑近了对她大声了点。
叶筱曼终于有了点意识,可眼神还是茫然得很。
“什么?”
“配色,配,色!听见了吗?我对那天看过的残片一点印象也没有了,而且就算想得起来,朽烂成那个样子也不知道原来什么颜色了,你不是记性好吗?快帮忙看看。”莉莉最后一次耐下心来跟叶筱曼磨,结果叶筱曼似乎听明白了,却眼神一凛,侧身向里,把后背留给了莉莉。
“……”
莉莉这下真要被逼得发脾气了,毕竟原来叶筱曼答应了把配色弄好再交给她,现在这不等于是食言吗!
正当这俩姑娘明里暗里较劲的当口,叶筱曼的房间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了,带进屋里的除了一席冰冷的水气,就是“劈啪”作响的雨声,还有沉重雨滴砸在房檐上的轻微爆裂声,而进来的不是别人,恰是陆征铭和罗山两人。
“呦,是陆主任和罗老师,下这么大的雨……”莉莉当时就站起来了,吃惊地嘟囔了一句,后面的话又咽回去了,因为她发现自己一套做活儿的东西都在这里,连稿子也在桌上放着,做贼心虚让她生怕她跟叶筱曼的那点小算盘这会儿被陆征铭一眼看穿。
组里面早都在传,论起来,陆主任是比关科长更难糊弄的一位,况且后来的人员去留也证实了大家的猜测,所以莉莉此时合情合理地畏惧着陆征铭,起身后也半步没敢挪。
“莉莉也在呢,我找叶筱曼有事。”陆征铭就说这么多,然后一阵沉默。
“对了,莉莉你来一下,有件事得问问你。”罗山还在门口,立马出手救场。
“哎,那就去我屋吧,修复室太冷。”
说着,这两人一起出门去了对面那间大屋,陆征铭抬手关上门,这才坐到床边,侧身看了看脸还冲墙的叶筱曼,确定她是不是睡了。
“怎么?生我的气连莉莉也捎带上了?人家那天可是大晚上出去替你把自行车骑回来还了,你不说感谢她,怎么还给人脸色瞧。”
化整为零在此刻是不太道德,但又有什么办法,好歹他陆征铭在简单处理了一下后续麻烦后,还是马上赶来看她叶筱曼了,而且还是冒着简直倾盆的冷雨而来,胳膊裤脚都是湿冷的。
但叶筱曼并不领情,也无反应,人还是那么侧身斜躺着。
陆征铭抬手看了眼表,干脆起身拿了方凳坐到炉子前烤火,顺便捡起刚被莉莉丢在桌上的四份图样仔细看了看。
“都是你画的吧?”
“我原来以为就你的水平是不需要画底稿的,是不是丛先生对你指导过,做事做研究一定要严谨?这不挺好,该有的步骤还是不该省略的。”
看完图样放下,陆征铭又看了看堆在地上的那一大袋礼盒,仿佛从送来就那么丢在桌子边,应该是回来以后从没挪过地方。
他起身把那质量极好极厚实的塑料袋拎起来,然后将里面的礼盒一只只全取了出来,整齐地放在书桌上,整整占了大半张桌子,最后把那天被叶筱曼丢下的手表从口袋里取出来,轻轻放在礼盒旁边。
叶筱曼的床边的这面墙是不可进行过度翻修的,就连屋里重新要跑的电线也不能凿墙放置,全部都得走明线。
结果那坑坑洼洼不能涂腻子的烂墙上刷上白灰后更加难看刺眼,再加上外面明晃晃的电线,整面墙就像一幅后现代审美极糟糕的破画般令人不适,叶筱曼是不爱刺绣,甚至有点深恶痛绝,但这样的墙面她也忍受不了,于是就找罗山跟局里打了报告,申请到可以在墙上刷点糨糊,贴些东西来遮蔽,只不过等真要找东西贴墙时才发现,像她们这种颠沛流离中的异乡人哪里会有年节积攒下来的旧挂历,万般无奈下只好去隔壁还在施工中的那院里,管干活儿的师傅要了几张当时流行的一种玻璃纸挂历,勉强糊在了墙上。
但这种玻璃纸一般都颜色鲜艳,饱和度高,表面又光滑,光线、角度合适就跟面镜子似的,什么都映得出来。
这时,陆征铭的一举一动都刚好落在那贴着的一片玻璃纸上,叶筱曼看得清清楚楚。
刚开始,那图样和礼盒都不足以让她转身,可当陆征铭掏出手表重新放到桌上时,她不禁心里难受了一下,而眼睛再往下看又发现他尚未烘干的裤脚,还有胳膊上那明显已经被淋湿的一片。
叶筱曼缓缓起身,抬手从床尾捡起一件外套披在身上。
“我昨天收到他的一封信。”陆征铭这时方才开口说了件叶筱曼真正关心的事情。
“谁?”叶筱曼顿时来了精神,扭头看向陆征铭。
陆征铭不愿说出他不想提到的人的姓名,又有足够的把握叶筱曼不可能理解错误,所以他没有开口,只看着叶筱曼,把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收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