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茗跟著我,我手上都是泥,你自己走幾步。”終於能自己走了!司奉禮差點沒感動地哭出來。“阿茗也很興奮吧?哎喲你是個水汪汪的小寶寶!”司奉禮感到一陣惡寒,已經不小了!這狐狸換算下來都已經是中年了!仔細一回想這狐狸的記憶,撒嬌賣萌打滾,司奉禮忽然就很嫌棄這副身體,不過確實可愛就是了。
按照之前胡澤芝所說的,再結合這個時間點,那麽劉啟成大概率就是劉大牛的前世,不過按照南歸鎮的特性,或許這個叫劉啟成的男人根本就沒有死,但是胡澤芝是靈體,看來還是轉世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如果能阻止他們見面的話,或許能從根源上解決問題。
“我應該把格局打開。”
“阿茗你在嚶嚶嚶什麽,你不是最喜歡來東湖看美女姐姐了嗎?啊我懂了,一定是太興奮了,不過還是得在太陽落山前回去,不然爹爹又要叫人來拆牆了。”
司奉禮不敢自言自語了,這會兒不管自己說什麽,在外人聽來都不過是小狐狸在嚶嚶嚶罷了。
東湖多花船,那一艘艘船上掛著帷帳輕紗,隱約透出些輕歌豔曲,時不時有客人歡笑和舞娘嬉鬧的聲音從湖面上傳來,順著水面的漣漪傳出去,惹得橋上的行人駐足。岸邊有一隊白衫書生,捧著經卷搖頭晃腦念著些之乎者也,胡澤芝探頭看看,搖搖頭露出一抹輕笑,把司奉禮攔腰抱起,足尖一點飛身上船。
“胡公子今天去哪裡?”
“你幫我挑個風水寶地。”
船夫皺著眉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一邊竹竿一撐離了岸。“風水寶地啊......旁邊兒聚寶坊,有京城來的舞娘,一曲胡璿煞是好看,老夫遠遠看過,甚美。”
“不去不去,盡是些達官貴人,煩得很。”去了還得了?鬼知道自家老爹在不在上面。
“那通明坊?”
“不去,哪兒的人啊多愛脂粉不愛才藝,俗得很。”
“胡公子今兒還挑起來了,前些日子不還給通明坊的崔雀兒送了胭脂?”
“那是雀兒姑娘愛畫美人,那胭脂是給她做顏料的。”
“那不如長青閣?”
“新坊?”
“不,雖說是閣,但也只有幾位姑娘,那些姑娘啊不愛舞也不愛唱,更不願意拋頭露面,聽說啊做的都是些代筆一類的事兒,哪有貴人願意去看一群舞文弄墨寡言少語的?”
“就去長青閣。”
“已經到了。”船夫笑眯眯的,顯然是早已規劃好了路線。“您在老夫這兒存的銀兩還有三兩。”
胡澤芝抱著司奉禮躍向旁邊的畫舫,司奉禮幾乎沒有感受到船體的浮沉。胡澤芝背對著船夫招招手示意他回去,便扣了扣畫舫的門扉。這畫舫掛著青紗,影影綽綽地把裡頭的光景遮了個嚴實。
“無晴天邊雨,問歸何處人?”聲音清脆平緩。
“春歸堂前燕,西郊胡柘枳。”
垂簾一動,裡頭走出個青衣扶風的美人。松松挽著發髻,僅點朱唇一抹。“公子是新客?”
“是。”
“是來尋代筆?”
“不,是來找姐姐們玩的。”
“我們隻作詩詞文賦,公子請回吧。”
“欸姐姐,我素愛詩詞,並非登徒子。”胡澤芝一手擋著那垂簾,一手將司奉禮丟了進去。司奉禮本想出去,這狐狸身體卻自發地在那青衣女子腳邊蹭來蹭去,活脫脫一副撒嬌賣萌地樣,還不住發出嚶嚶嚶地叫聲,只聽的人心碎。
“你若對的上我一句,便讓你進去,這是規矩。”
“好啊~”胡澤芝往門邊一靠,樂呵呵地等著。
“紅袖秉香盞。”
“東床映墨梅。”
青紗帳一開,露出裡頭一室金石字畫。“姑娘是愛易安居士的?”
“是。”
“這不巧了,我愛酒,倒有那麽幾壺有些宋風雅韻,姑娘不若同我一同爭渡?”
“公子說笑了,我們一介女流,能得這一片小室已是萬幸,哪有拋頭露面的機會?”
“我看這新科探花,倒是字跡娟秀,文章優雅,只是探花郎為人內向,辭官隱居了,不知姑娘是否見過啊?”胡澤芝把狐狸按在腿上梳理著毛發,拿出一張小帕將它爪子上染上的墨汁擦去。“要你亂跑,踩壞了姑娘的字。”
司奉禮也不想的,但誰能想到這隨手仍地上的字畫墨跡未乾,染了一腳。只是那字畫上的內容屬實有趣,竟然記載的是一篇奇聞——南歸還陽記。胡澤芝在和那姑娘對詩,司奉禮便跳下去裝作無聊的樣子趴在一邊,仔細看起那篇小記。
“山陽有鎮,名為南歸,有民三十有幾......山陰得一井,井中可望月,故名汲月。汲月者,還陽之地也......”
“你這狐狸有意思,倒是不怕人,叫聲也別致。”
“嗯,它平時不這樣,它平時看到字就會昏倒過去,一看就不是聰明的。”
誰不是聰明的了?司奉禮果斷跳起來在胡澤芝衣服上留下一堆烏漆嘛黑的爪印。
“哈哈~小小狐兒,還會舞文弄墨!”那姑娘笑得花枝亂顫,手中的茶也撒出去些,把地上那篇小記暈濕一塊。“誒喲我好不容易拓來的!”
那墨應是質量不太好,被水一染便化開了,隱約還有些向四周擴散之感。一絲絲墨跡順著紙張的紋路向四處散去,司奉禮看見它們從宣紙上逃逸,她清楚地看見那些墨色像是煙霧一般融入船舫底部,順著湖水向其他地方擴散。但其他人仿佛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仍然像往常一樣做著事,那些黑色地湖水如同蜘蛛的絲線蜿蜒著隱沒在人們的身體裡。
“姑娘這墨松香四溢,怕是千金難求啊。”
“是難求,但世上哪有易得物?既然生死已在天上,這些俗物倒也算不上什麽。”
“探花郎會說書墨為俗物,胡某今日是見識了。”
“彼此彼此。”
“李盼兒,你爹不來抓你?”司奉禮耳朵一豎。李盼兒?那不就是胡澤芝書櫃上存的那本《軼聞拾遺錄》的作者嗎?說起那本書,書頁都被翻到了發黃,見有的頁面上似有墨痕,大抵是做了筆記,或許能找到些別的詛咒的線索一類的,萬一曾經也出現過詛咒這樣的情況,那便是穩賺不虧。
“得了吧他抓什麽,他這會兒估摸著還在陪著那些公子哥兒喝花酒呢,他連他的那份上書代筆是我都不知道。”李盼兒理了理垂落的發絲。“你呢?今天不是說要給你介紹幾個公子見見?還胡柘枳,整的跟個浪蕩子似的。”
“對面那艘雕花的船看見沒?我爹在那兒甲板上呢,剛才你要不放我進來,就被發現嘍!”
“那你不得送我兩本書報答我一下?”
“你想要什麽書?”
“我想想啊......你得了書再說吧,這兩天還真沒什麽想要的,不過都是些酸氣十足的文字,沒一點兒意思。呸,這茶餿了。”一捧茶水隨手潑在外頭,蕩開一陣漣漪。
外頭水波蕩漾著,司奉禮趴在船舷上聽著裡頭兩個女孩兒拌嘴,過一會兒船艙裡便飛出幾張紙業,上頭寫滿了調侃對方的詩句。耳畔是往來船隻的破浪之音,伴有畫舫中歌聲陣陣,時有金鈴脆響,應是胡姬旋舞。這樣的時光與之前在南歸鎮所經歷的相比實在是太過和平,司奉禮一邊思考著時間回溯與現實的時間換算,一邊沉沉睡去。
似乎下起了雨,司奉禮甩了甩有些濕潤的尾巴尖,掃倒了放在一邊的茶盞。瓷盞掉落在船艙中,發出清脆的裂響。“啊呀,已經是這個點兒了,澤芝你快回去吧,你父親約莫是快歸家了。”
“嘖,天公不作美,下回來我一定對贏你!”
“就你那對對子的能力還想贏我?好啊,我等著,下次再輸怎麽說?”
“下次......下次再輸,我送你一套上京的文房四寶。”
“一言為定!我劃到岸邊兒去,你自己走一截。”
外邊兒畫舫的歌舞停了,躲在胡澤芝的懷中,司奉禮遠遠看見那畫舫中走下幾個錦衣老爺,後頭跟了幾個俊俏公子,似是書生模樣,對著那幾個老爺畢恭畢敬行禮。沒來得及仔細看,周圍已經響起破風聲,胡澤芝在林間快速穿梭著,悄無聲息躍進前頭的暗巷,不出幾時已在閨房裡做好,換了身月白雲錦襖裙,坐在梳妝台前匆匆挽著發髻。
“阿茗,把我的桃花釵子拿來,快!”
憑著腦海中浮現的狐狸的記憶,司奉禮跳上書桌,從筆筒中叼出一支金釵,那金釵被胡澤芝拿來做書簽,隨手放在那裡,為應一個書中自有黃金屋的意。那金釵前些天落進洗筆池,上頭沾了些墨跡還沒來得及擦拭,這麽被別在一頭青絲上不像桃花,倒像墨梅。
“小姐快些出來,老爺回來了。”
“就來。”胡澤芝匆匆一抿胭脂紙,伸手在司奉禮頭上摸了一把。“今日府中來客,阿茗乖一些。”
司奉禮可算是看著了些府中的陳設,雖然也是在胡澤芝懷裡看的。胡府修繕的比它外頭看起來的要豪華不少,金絲楠木被充作房梁,空氣中彌漫著上好檀香沉穩的氣息,窗棱上是雕花的八仙過海圖,連窗紙也用的是上好的明紙。中堂更是透著隱秘的奢靡,那主桌司奉禮在南歸鎮的紀事中見到過,後來那桌子被上供給了當時的皇帝。要問為什麽能確定是這張桌,也很簡單,只有這張桌子的桌腿雕刻了滿天神佛。
“父親。”
“嗯。”那官老爺端坐著,手裡端著個青瓷茶盞輕輕刮著茶沫子,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上好龍井的幽香。“這是劉府劉相的公子。”
那青衣的書生樣的公子站起身來朝胡澤芝作揖,溫潤爾雅倒不像是武將之後。這位劉公子這狐狸是見過的,說來“阿茗”是這位公子的父親,也就是當今朝中右相,曾經的劉將軍從邊塞帶回來送給胡老爺,再轉手給胡澤芝的。之前本是打算將狐狸殺了做圍脖,誰知小胡澤芝見了就不撒手,哭鬧著抱去了,還給了個名字,這才活得膘肥體壯。
說到那劉相,司奉禮確實對他沒什麽好印象。從狐狸幼年的記憶來,這劉相本來該是直接回京,卻想著給皇上進貢些東西表表孝心,又想著和自己同為武官大的胡老爺打好關系,這才去獵了狐狸。母狐狸被一箭射死做了夫人的暖手袋,小狐狸被裹在扒下來的狐皮裡帶回京城,五隻送給皇帝,剩下的一隻給了胡老爺。
大概是阿茗之前被嚇到,司奉禮一探尋關於劉相的記憶,眼前就是血淋淋的一片,鼻尖傳來一股狐皮的氣息。
“小生劉啟成,字似鴻,見過小姐。”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小女胡澤芝。”
“怎麽和公子講話的?”胡老爺頗有些不滿,威威壓低了寫嗓音,周圍的下人都低著頭,各做各的事。
“無妨無妨,聽聞小姐愛詩書,今日一見,甚是親切。”
胡澤芝低著頭不做言語,倒是那公子羞紅了臉,端著茶喝了口,被胡澤芝抬眼一瞄嚇得嗆了一口,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父親,劉公子,小女今日身子不適,就先......”
“不急,澤芝,劉公子是當今劉相之子。”胡老爺頓了頓。“茶涼了,換換。”一個下人上前將茶盞換走,端上杯新的。“我和劉相素來交好,皇上器重劉相。”胡老爺抬手朝北方拜了拜。“劉公子年少有為,雖是武將之子,但也素愛文墨,澤芝可賦詩,你們也好交流些。既然身子不適,那你去先去吧。”
“是,父親。”
雕花的木門關上了,窗戶中隱隱透出些晃動的人影,胡澤芝藏在門廊邊貼著窗戶紙聽,但聽的不真切,大抵都是些父親恭維右相的話,那書生不太搭話,只是陪著笑。
司奉禮趁機去轉了轉胡府。伸出爪子點點太陽穴,法術還是不流通,無法通訊,但好在可以進行一些短暫的記錄。剛才胡澤芝見劉啟成那會兒的影像已經保存妥當,司奉禮檢查過,完好無損,等想辦法回去後應該可以完整播放。至於回去的辦法,司奉禮也想過了,既然胡澤芝是請求祓除詛咒,那麽按照一般規律來說,只要解決了胡澤芝的執念,那麽就能回去了。只是現在胡澤芝的執念還不明顯而已。
司奉禮原本是想從根源解決問題,不讓兩人見面,不過既然已經和劉啟成見面,那麽也不能阻止兩人見面這件事發生,現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盡力減少胡澤芝和劉啟成之間的交互了。
胡府的規格遠比它從外面看上去的要大許多,建造者利樹木遮擋,隱藏住了後院的假山水池亭台樓閣。從外面看,胡府只是幾個簡單的屋子,但從竹林中穿出去,就能發現白牆之後極盡奢華的園林。胡老爺家的院子裡甚至還飼養了一隻白化孔雀,要不是司奉禮心血來潮跳上假山還真發現不了。
這胡老爺是什麽來頭?眼下這個問題一時也無法解決,司奉禮抬頭看見園中還有一座小塔,愈發感慨起這老爺的土豪來。那蓮花塔尖,這明明是下午路過的公園!沒想到啊,居然連這也是胡府的財產。再一看,也難怪,這地方入口也被漆成白色,四周還種了些柳樹,牆邊兒上還有些芭蕉,按照這會兒的習俗,柳樹芭蕉種在一起怕是“不吉利”,也難怪外邊兒的人隻當這兒是個不對外開放的公園了。
胡老爺也精明,時不時叫上些下人女眷去園子裡遊玩,但去時又得蒙著眼,路上還得多繞上幾圈兒。這樣一來,下人不知裡頭是胡府的地盤,隻當是老爺開恩帶去了高級的園林;外頭的人也不知裡頭是胡家的下人,以為是園林開放了進了貴人。有頑童爬上牆頭偷看也不怕,畢竟胡家的下人穿的比外頭的平民還要奢華上幾分,除了幾個管家,都不太出門,也不怕被人認出來。
而且胡老爺帶人進去的時間也剛好卡在貴胄出門遊玩前後,人們也隻當是哪家貴人貪玩多玩鬧了兩日,說兩句也就過去了。要是必要的話,真有貴胄要來,走的就是這“公園”的“正門”,修的氣派,正大光明的,畢竟連門口的牌匾都是皇上欽賜的,寫著“崇靈苑”。皇帝也是知道這院子後邊兒就是胡府,但按照皇帝的意思,剛好有胡老爺幫著管理,倒也是省事不少。
趁著天色稍微暗下來,司奉禮怕胡澤芝找不見她要四處問,便悄無聲息溜回去了。從窗口翻回不歸居,剛好碰見胡澤芝進門,那姑娘面上沒什麽表情,只是臉頰粉紅,走路有些不穩,定睛一看,順拐。
司奉禮趴在床頭,那院子忒大了些,光是跑了半圈兒都累的不行,深入的還沒仔細看。打了個哈欠的功夫,胡澤芝已經坐在身邊將臉埋進了自己的毛發中。胡澤芝的臉燙的慌,全然是拿司奉禮降溫了。
“天啊阿茗,簡直是太尷尬了。”
聽了好半會兒,司奉禮才弄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原來是胡澤芝在門口偷聽,想聽的仔細些,便趴了上去,沒想到裡頭的劉啟成正在開門,這下可遭了罪,整個人躲閃不及摔在人家腳邊,把人家嚇一跳。劉啟成被嚇到不說,還得幫她扯謊,騙老爺說是狐狸撞到了腿上。
胡澤芝平時大大咧咧的,但在陌生人面前偷聽還跌倒在別人腳邊這件事,確實還是有失體面。尤其還不得已請別人幫著撒了謊。不過這劉公子確實是個腹有詩書氣的,要不是老爺想聯姻,胡澤芝還真想和他聊聊詩賦。但胡澤芝也清楚,作為官宦家的的女兒,被父親拿去做政治的籌碼也是遲早的事,為了保全自家,也只能作出尋常女子的樣子。
是夜,蟲鳴陣陣,司奉禮睡的很沉,奔波後長時間維持法術記錄讓她筋疲力盡,但也因此一夜無夢。胡澤芝抱著肚子上睡的打鼾的狐狸睜著眼盯著天花板,在腦海裡把《蘭亭集序》默了幾遍,又想著自己新寫的文章,一個不留神,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