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澤芝緩步向劉大牛走去,羅裙上沾了地上腥臭的膿液,但她毫不在意。比起這些,她更在意的是劉大牛的回答,但很明顯,這會兒劉大牛也沒有辦法回答了,他的嗓子腫痛,連呼吸都很困難。
他依稀看見了一個熟悉卻陌生的身影,然後眼神驟然恐懼起來。她回來了,她還是回來了,為什麽又是這樣?
“很驚訝嗎?”胡澤芝露出一個俏皮的微笑。“你明知道我要來的。”
躺在地上的劉大牛竭盡全力瘋狂地搖頭,但是很明顯,再外人看來他不過是因為恐懼在顫抖。
“我會像承諾過的那樣救你的,但是這一次你會遵守諾言嗎?”沒有等到回答,胡澤芝的雙手已經聖神嵌入他的皮肉,從粘膩的血液中掏出一顆腐化的心臟。她在等待著,等一陣風吹過,等他以靈魂的姿態站在自己身邊。她會等他的,畢竟正是因為這個執念才讓自己被束縛,不得解脫。
火神殿中放著不少引魂燈,劉大牛跑不掉。他看上去還是那麽臃腫,甚至因為神殿香火的緣故看上去更加的浮腫。
司奉禮已經徹底放棄了唯物主義的想法,但還是對這裡發生的事存有疑慮。胡澤芝的出現太過巧合,村子裡也沒有聽說過這件事,除開那個唱詞兒大的巫師,其他人對這首詞兒也僅僅是聽過。若是平日裡就知道,那麽剛人們應該會有所反應才對。
思考間,那隻火紅的狐狸再次出現,司奉禮這回看清了,是胡澤芝,她化作了一隻一人多高的狐狸,展開嘴一口將反應過來準備逃走的劉大牛的魂魄腦袋咬了下去,囫圇下肚。那顆滾圓的頭顱在它的脖子中供出一個弧度,然後下滑進它的肚子裡。
神殿中的燭火仿佛凝滯了,耳鳴聲傳來,司奉禮感覺這樣的場景似乎見過,但搜索所有記憶也想不起來,連時間的尾跡也抓不住。
一陣風吹過,紅狐站在滿地破碎消散的魂體碎片前閉上眼,但預想的解脫並沒有到來。於是它憤怒了,尖銳的狐嘯在神殿中回蕩,殿外的眾人嚇得不清,火刑天對著殿門做出防禦的姿勢,巨斧隱隱閃著光。在巫師的呼喚和楠柯的指揮下,好歹沒有太亂,只是各院都響起哐當的關門聲,再喀噠一聲落了鎖。
那巫師舉著法杖在殿前舞蹈,嘴裡念著些退散息怒一類的話,一把拉過火刑天跌跌撞撞走了。楠柯想要進入神殿看看發生了什麽,卻發現那兩扇門扉像是重新長在一起,怎麽也推不開,穆澄和王平安一起撞門,也是不開,只能聽著屋裡一聲一聲像是怒吼也像是哭泣的不甘的尖叫。
“法術被阻斷了,傳音傳不過去。”
“現在怎麽辦?”
門縫底飄出一張紙條,用包裹香燭的蠟紙寫的,上面寫著單一個字,“等”。似乎是司奉禮的筆跡,但也不甚相似。
屋裡,司奉禮敏捷地躍起,跳上供桌,撐著神像爬上去將自己吊在殿中經幡上躲避著下方肆虐的狐火。青色的狐火帶著一股徹骨的寒意,所過之處燭火盡數熄滅。胡澤芝化作人形跪倒在神殿中央掩面哭泣。
“為什麽,為什麽啊!明明已經了解,為什麽啊?”她的臉頰一寸寸碎裂,從縫隙中透出一些剛硬的的鬃毛,五個孩子想要靠近他們悲鳴的母親,卻被狐火頃刻灼傷。火焰無情,連翻滾也無法撲滅,胡澤芝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孩子們在尖叫聲中被火焰稍作灰燼。
她無法動彈,也沒有辦法拯救他們。冰冷的地板下伸出無數來自地獄的手,他們將她死死拉住,硬生生往地下拖拽,胡澤芝的膝蓋已經被地面擠壓到碎裂,神殿裡回蕩著小狐的尖叫。
神殿的窗戶透了風,發出簌簌的聲響,絕望中,胡澤芝莫名覺得那聲音像是“錯了,錯了。”錯了,什麽錯了?明明說好了達成夙願就能解脫的!難道是......弄錯了夙願?風忽然聽了,當僅剩的燭光卻擺動起來,於是她決定賭一把。不為自己解脫,隻為救回她年幼的孩子們。
一定有什麽方法可以救救他們,但是眼下自己是無法了,她感受到自己的靈魂正在發生異變,但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麽。真的沒有辦法了嗎?除非回到過去......回到過去?
“我窺探過你的記憶,你們回到了過去,能......能幫幫我嗎?”胡澤芝的嗓音微弱,但司奉禮還是聽清了。“求你幫幫我......”
“我為什麽要幫你?你試圖殺死我的朋友。”司奉禮皺眉,她無法判斷胡澤芝是的請求是否發自內心,或許是一場騙局?
“幫幫我的孩子,他們還小,請幫幫他們......”胡澤芝已經被蠶食的幾乎只剩一雙眼睛還是正常的了,她的身軀在扭動著,散發出不祥的氣息,很熟悉,司奉禮猛然想到了南歸鎮未來的詛咒們,它們身上也有這樣的氣息,只是更濃烈,更令人恐懼。“還有南歸鎮,這裡的人雖然有罪,但我不想殺......”又是一陣狐火,逼得司奉禮不得不倒掛著將自己拉到房梁上去。
“我要怎麽做?”她應該是痛苦的,司奉禮在尾跡中窺見了她與孩子們玩鬧的時光,感受到了幼子逝去時她的絕望。來到過去的南歸鎮後,不知從何時起那些過去的聲音從時間長河中冒起浪頭,而她能聽到浪花前進的腳步,感受到一些灑下的水滴。恍惚間她看見了未來,那是一個提前覆滅的南歸鎮,充斥著掛滿冰霜的焦土。
“用你的箭射穿我們,你不會死的,快!”
“司奉禮!”楠柯好不容易撞開大門,卻眼睜睜看著司奉禮小腹上的血跡如同湖面上的漣漪一般擴散開來,她的身形隨著血跡的蔓延消失在神殿中。神殿裡只剩下被時停的胡澤芝,一隻扭曲的,如同抽象派拚接畫一般的狐狸,它的天靈蓋裡沒有頭腦,只有一團扭曲的黑線,包裹著中心的一團幽火。
與此同時,司奉禮捂著腦袋坐起來,時空的轉換讓她頭痛欲裂,短暫的出現了記憶斷層,隻依稀記得自己一躍而下抱住胡澤芝,一箭將她和自己的小腹射了個對穿。隨著記憶逐漸恢復,司奉禮點了點太陽穴,發覺無法通訊,而自己也正以一種奇怪的視角看著周圍的一切。
像是一個靈體漂浮著,卻又無法位移,但卻又能轉換視角。低頭一看,司奉禮差點沒震驚的把眼睛挖出來。她看見了“自己”的身子,穿著一條大紅的肚兜,披著層青紗倚在木窗前。心念一動,眼前出現了一壺酒,剩下的一點兒酒液灑在地上,而自己似乎正在品嘗這壺酒。
心裡一慌,視角也隨著瘋狂閃動,像是掉幀的老式幻燈片。不過很快司奉禮就看見了現在自己的視角——一隻紅狐,脖子上還用紅繩系著一個金色的小銅鈴。鏡子是碎裂的,每一塊裡都映照出自己茫然的模樣。不過一想到對胡澤芝的承諾和對詛咒的好奇,司奉禮還是很快接受了現實。
不過好在在看見鏡子裡的映射的一瞬間,司奉禮發現自己可以操控這具身體了。轉頭看向剛才的視角,原來是個睡美人。
窗戶沒關,外頭吹進來些風,美人頭髮半散著,一些發絲被風撩起覆蓋在面上。現在約莫是春末,陽光暖呼呼的,透過窗戶灑在美人白皙的皮膚上,隨著她的呼吸浮動著。她手裡握著一卷書搭在腹部,另一隻手垂在床榻邊兒上,地上有一隻毛筆,染了墨,掉在地上形成一灘飛濺的墨滴。
跳到地上稍微適應了一下這具身體,司奉禮壯著膽子跳到床榻上,美人微微蹙了蹙眉,但還是沒有醒來。伸出手,哦不,現在該說是爪子輕輕扒拉開美人面上的發絲,司奉禮終於能確認自己的猜想了。她是胡澤芝,曾經的還是人類或是妖怪的胡澤芝。
對於這一點司奉禮不敢妄下定論,畢竟詛咒的力量大多是扭曲的,在形成過程中產生什麽意想不到的異變也說不定。就比如王平安,活生生一個人,愣是變成了無機物,不過好像也不準確?司奉禮還是在判斷王平安到底是不是生物這一問題上犯了難。不過現在似乎也不是想這個問題的時候,因為司奉禮感覺自己快呼吸不過來了。
胡澤芝從迷蒙醉意中醒來,腦袋還有點兒脹痛,但看著眼前心愛的寵物,也不管自己難不難受,直接一個撲身將“司奉禮”緊緊摟在懷裡蹭來蹭去,埋頭在狐狸蓬松的背毛裡猛吸。
司奉禮眼前全是鮮紅的肚兜,背上被胡澤芝吸得直起雞皮疙瘩,想叫“放開我”,嘴裡卻只能發出撒嬌似的“嚶嚶嚶”的聲音。啊,有的事真的不能怪紂王呢......就放空了一下,司奉禮已經被掀過來,肚子裡埋了一張臉蹭啊蹭。
太癢了!終於,司奉禮還是忍不住抬腿蹬著埋頭猛吸的美人的臉。胡澤芝原來這麽變態的嗎?胡澤芝吃痛一抬頭,司奉禮趁機翻身一躍而下,一個蹬步起跳跳到一旁的書架上心有余悸地看著氣喘籲籲但一臉滿足地胡澤芝,連尾巴都緊張的甩來甩去。
“阿茗,別鬧,快下來!”胡澤芝站在書架前試圖伸手讓司奉禮跳下來。司奉禮一點兒也不想跳,實在是太恐怖了,自己吸貓的時候沒這麽恐怖......吧?或許是狐狸尾巴太大的緣故,一本小冊被掃了下去,胡澤芝眼疾手快接住。
“阿茗,我的乖乖,我親愛的小可愛,你下來吧?”這次下去的是《蘭亭集序摹本》。
“阿茗把你的尾巴從我的書上拿開!”胡澤芝幾乎是尖叫了,又想起什麽似的四周望望,抿著嘴跑去穿衣。司奉禮趁機仔細觀察四周的環境。這會兒似乎比南歸鎮那個時代早了太多,家具都透著一股古樸的氣息。
過了好些時候胡澤芝才回來,頭髮還是半散著,匆忙地拿了根金簪挽起來,身上穿著明製的衣袍。翠色的襖裙繡著金絲的團花,搭著月白色暗花的比甲,端莊是端莊,只是少了些少女的嬌憨活潑。
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走進來一個梳著矮髻的老年婦人,穿著一聲藏青色的衣袍,手中執著一個泛著素白手帕的托盤。“小姐,您起了,今日老爺說了要去見幾位公子,還請您好生梳妝,或許過幾日便是出閣之日。”
“我都沒見過他們!”胡澤芝趁著司奉禮發呆一把將她抱下來摟在懷裡,作為報復,司奉禮又順腿扒拉下來幾卷書,並送了胡澤芝一身狐毛。
“小姐慎言,王公子是親王的遠親,柳公子是當今朝中文官的兒子,劉公子則是武官之子,無論哪一個都能給小姐帶來大好的前程。”婆子執著那素帕小心翼翼擦拭著胡澤芝削蔥似的手指,歎了口氣。“奴知道小姐素來不愛女德,但也不能讓自己太有才氣,否則往後可怎麽立足?還有這畜生,狐性邪魅詭譎,還是不要親近的好。”
“它才不是畜生呢,它是我的阿茗!”
“哎喲小姐,祖宗,您還是放下吧,瞧您這比甲,這可不好清理。”
“知道啦!”胡澤芝輕哼一聲,把司奉禮往地上輕輕一放,坐在梳妝台前不情不願地塗抹脂粉。她用的胭脂定是頂高級的,隨不及宮妃,但尋常人家的女子斷然是不會用的。婆子在她身後為她梳著發髻,縷縷青絲被規規整整服服帖帖置於頭頂,倒是端莊。
唇染朱丹自然是美,但看著那張臉被脂粉覆蓋,司奉禮還是感到違和,胡澤芝看著鏡子撫了撫自己的臉,緩緩歎出一口氣來。胭脂水粉她素來不喜,她隻愛書、酒和清茶,但父親和母親都不愛她這般,逢年過節除去送的青茗,便都是些女德四書五經一類的。《詩經》她喜愛,但那些百家之言、女德之說,光是看著都想自掛東南枝。
父母在讀書上勸過她無數次,但最後還是心軟由她去了。只是這酒吧,是好說歹說也戒不掉的,她待下人們好,把他們當作是叔嬸妯娌、兄弟姐妹,他們也樂意幫她瞞著,只是有時酒氣太大,瞞不住,被禁足也是泡在書堆裡樂得自在。就連這閨房外都被醉酒後的她信手提上“不歸居”三字。下人們擦了她又寫,寫了又被擦,那就再寫,後來被擾煩了,乾脆提筆在狂放的字跡邊又寫上“擦此字者絕後”,這才保留下那潑墨一般的木匾。
“我說啊李婆,今日父親晚上回來,下午我想去走走。”
“這可怎麽行?您是未出閣的女子,出去招搖是會引起閑言碎語的。”
“你也說了是閑言碎語。”
“小姐,這屬實不妥。”
“行了知道了。”
司奉禮本不想看他們鬥嘴,想出去觀察一下其他人,也順便熟悉一下新環境,但奈何這會兒這具身體是一動不動,應是那狐狸本身在操控,隻好跟著趴在胡澤芝床頭軟枕上看著,生等。
好久之後,婆子才一邊絮絮叨叨說著些不可出門保持端莊一類的離開,胡澤芝送走婆子,把門一關,便抬手拆了剛梳好的發髻,把釵子鈿頭隨手一丟,擦去了嘴上的胭脂。司奉禮被狐狸影響迷迷糊糊打了個盹兒,一睜眼,屋裡站了個束著發的白衣少年。
“阿茗, 走!咳咳......”胡澤芝清了清嗓子,再開口時嗓音已和普通少年相近,只是多了些少女的尖細。“我們去遛遛?”
雖是提議,卻不等司奉禮回答。胡澤芝抱著司奉禮把她扔上牆頭,司奉禮猝不及防被這麽一拋有些炸毛,但還是穩穩立住了。“喲,不錯啊,今天居然站得住。”胡澤芝跳起來,雙手撐住牆頭往上一蹬便飛身翻過高牆,還順路一把撈過司奉禮,接著穩穩落地。
“幸好小時候去靶場找父親時偷偷學過,這牆還真是修的越來越高了。”這話不假,為了攔住自家小姐,老爺已經下令修了好幾次牆,幾乎是胡澤芝每長高一點兒就得晚上加個幾寸,當然,這讓胡澤芝的翻牆技術進步神速。
胡澤芝一個旋身拐進一條小道裡,再出來時已經到了街上。四周有胡肆酒館,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也有的人帶著些狐狸山雞一類的售賣,因此司奉禮也沒引起多大轟動,人們也只是看一眼將她當作是一隻品相較好的狐狸罷了。
隨手在路邊買了份麥芽糖叼著,顯然胡澤芝的目標也不是這裡,她嗦著嘴裡有些甜酸膩嘴的糖,抱著司奉禮朝城郊東湖走去。那兒有些畫舫,花船也多,尤其是那畫舫裡的酒,再加上眾多多才多藝的美人烹製的不夜侯,多是一樁美事!
司奉禮不知道胡澤芝到底想去哪裡,只是暗暗記下周邊的地形和人流狀況,然後便聽到了胡澤芝驟然加快的心跳,感受到了她上升的體溫已經興奮的顫抖,接著便感覺自己快被勒的喘不過氣來了。這真的是個閨門大小姐嗎?怕不是個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