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金桂的手很硬,很冷,像一塊冰。
“為什麽不可以活著下山呢?睜眼看看你想看的風景啊?”司奉禮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你不是說想去山下看看嗎?”
曹金桂的屍體被放置在神殿後殿,司奉禮不記得是怎麽把她帶下來的了,只知道她的視線模糊了,然後穆澄和王平安來了,楠柯在叫她的名字,但她無法回應。
看著曹金桂的屍體,司奉禮怎麽都想不明白。
“我昨天......”剛一開口,就發現自己的嗓音嘶啞的可怕,像是被火燎過一般疼痛。周圍的同伴也都一臉複雜地看著自己。“怎麽了?”
“我來說吧。”上官長黎一臉嚴肅,其他人也有些擔憂地看著司奉禮。“你昨天一大早就醒了,因為正殿裡信徒都在跪拜,薩滿也來了,帶著火刑天和鎮長誦經祈福,你嫌吵又想去看看是怎麽回事,就跟著去了。”
“所以我昨天是醒了的。”
“沒錯。而且早上還很生氣,吃飯的時候差點把雞蛋直接捏爆。”
嗯,是自己沒錯。
“然後你就去了,我也跟著你去了。”
“你回來了?”
“你沒開全隊語音,楠隊叫我回來的。”上官長黎歎了口氣繼續說。“我們到的時候他們剛好開始祭祀,後面發生的事你目睹了全程。”
“所以牛頭人和羊頭人都是真的,祝詞和鎮長乾的事兒是真的,我被狐狸襲擊也是真的?”
“對。曹金桂被選為新娘後把你藏在旁邊地女孩子後面,那幾個女孩子小,用裙擺把你圍住才沒讓你暴露,後面的事......”上官長黎咬咬牙,忍著怒氣講完了全程,手指用力地拽著衣服,兩根熒光棒從袖口掉出,被一旁的王平安眼疾手快接住。“不過至於你說的狐狸,是完全沒有的事。”
司奉禮大概了解了發生了什麽事。只是昨晚上的那隻狐狸留下的痛感太過鮮明,這讓自己很難相信那也是記憶被扭曲的結果。
明明滅滅的燭光中,曹金桂的身體看上去也沒有那麽僵硬了,只是她還是睜著眼,用那灰敗的眼神空洞地看著天花板。上面除了古老的房梁什麽都沒有。
“總不能把人放在這裡,後山是墳場,我們找個時間把她安葬了吧?”穆澄提議。神殿裡香火不斷,溫度比外邊兒還高一點兒,要是屍體腐爛了,對逝者也稱不上是尊重了。
“不,不能埋在後面的墳場,我們得想個辦法把她帶出去,至少不能在南歸鎮裡。”
“把我埋在山腳下......”嬌柔的聲音
“誰!什麽?”穆澄化身彈簧飛得老高。其他人也都不敢置信地齊刷刷盯著那具屍體。
“把我埋在山腳下......”
曹金桂沒動,臉嘴巴都沒開合一下,其他人也不敢動,只是面色刷得變白了。
“好。你活了?”
“非......”穆澄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走上前去將曹金桂背在身上。曹金桂就比他矮了半個頭,但背起來卻死沉。
穆澄也不說話,只是把曹金桂晚上托了托,讓她牢牢趴在自己背上,就在眾人震驚的眼光中向鎮子旁邊的荒地走去。
“你不是害怕嗎?居然敢背,我還說拆個門板我們一起抬下去呢。”這還是王平安第一次見這貨這麽勇敢。畢竟在王平安的印象裡穆澄是個第一次見到身為詛咒的他就差點原地跪下的人。
穆澄也不回答,只是在前頭沉默的走。曹金桂也不說話,只是安靜地趴在穆澄背上,頭背對著鎮子,瞳孔中映照著周圍的景物。
曹金桂的聲音,以前是這麽嬌軟的嗎?“楠隊。”司奉禮壓低了聲音。“曹金桂不說‘我’。”
楠柯卻搖搖頭,示意司奉禮別說話,跟著走。
往常天走出南歸鎮還是得要一會兒,今天卻走的很快,司奉禮隻感覺過了約莫十分鍾,幾人回頭就能遠遠看到南歸鎮的石碑了。這片森林司奉禮是熟的不能再熟了,上官長黎也是,她們曾經無數次在這片森林旁戰鬥,這片森林也吞沒了無數的居民。
森林裡有股濕漉漉的泥土味,偶爾也聞得到一些野花的香。偶然樹上有些鳥兒松鼠一類的,聽到幾人的腳步聲也都迅速逃走了,隻留下還在微微顫動的樹枝。林深處應是有一些體型稍大的動物,司奉禮聽見了它們逃走時踩斷樹枝發出的哢擦哢擦的聲音。
“嗯?”曹金桂的頭好像換了個方向。順著她那聚不上焦的視線,司奉禮看見了一窩小狐狸。五隻小火球一樣的狐狸崽擠在一起蹲在一個小土包上,圓溜溜的眼睛一動不動盯著幾人,有好奇的往前伸著頭,然後被身後的同伴咬著尾巴拉回去。
這片森林很是茂密,樹多的地方黑漆漆的,樹冠隱天蔽日,樹根上長著一叢一叢的蘑菇。
等走出森林到達山腳,太陽已經快落山了。天邊泛著一抹流金,殘陽從翻滾的雲浪中透出。但司奉禮清楚的記得他們是半夜出的門。
耳邊又傳來一陣嚶嚶嚶的叫聲,司奉禮一轉頭就看見了那五隻小狐狸。他們的爪子上有些泥土,正繞著一個土坑轉圈。土坑周圍有些抓痕,裡頭睡著曹金桂。穆澄不在坑邊,他在王平安背上。
“他把人放下就昏了。”王平安也有些困惑。
“謝謝......”曹金桂那有些粗的嗓音在每個人耳邊響起,趴在王平安背上的穆澄一抖,睜開眼睛從王平安身上跳下來。“狐狸!有狐狸!”
幾人一回神,太陽已經落山了,耳邊也響起陣陣蟲鳴。眼前的土坑已經變成一個小土包,上面擺著幾根帶著牙印的野花,借著微弱的月光看得出它們是黃色的。
“細說狐狸。”
“嗚嗚嗚!”穆澄想說,但嘴卻像是被膠水粘住一般怎麽都說不出來。
天色也不早了,於是幾人一合計絕對立刻回去,要是有人問起,就說是回天宮辦事。神明帶著神使回去領命,應該是個合理的理由。
只是回去的路上,司奉禮似乎看見了一個穿著繡花長裙的婦人遠遠跟在他們身後,身邊牽著幾個小孩子,看上去有些怯懦。
回程倒是快,到廟裡時香火都還沒熄滅。南歸鎮還是靜悄悄的,功德箱裡又是滿滿當當的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兒。看著供桌上的果盤,幾人這才感到餓的頭昏眼花。來不及開火,草草啃了幾口水果,便歪七八扭倒了一地。
今天實在是太累了,幾乎是從昨晚起,幾人就沒睡過覺。迷迷糊糊間,司奉禮瞄到了穆澄頭頂的一雙大耳朵。原來穆澄也玩啊......啊?猛地一睜眼,什麽都沒有,穆澄枕著蒲團睡的正香。
最終司奉禮還是沒能架住困意,眼睛一合便栽倒過去。啊,後腦杓好痛,算了,睡醒了應該就消腫了。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暖暖的照進來,在雕花的窗欞間流露出一抹跳躍的晨光。殿中的香火已經熄了,留下光禿禿的杆子插在層層疊疊的香灰蠟油裡。曹金桂的父母今天也沒有來。
“欸我說那山邊兒二十裡的地呐它久懷那麽三月望春景......”
“穆澄你有病?”王平安忍無可忍往旁邊一巴掌上去,巴掌拍在石板地面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而後殿裡充斥著王平安嗷的一聲呼喊。
“嗯......”司奉禮也醒了,坐在地上看著王平安捧著手蹲在地上自閉。
“嘛春景就不等郎君歸呀郎君坐帳西山前......”
“啊?”後面的詞兒是越聽越不對勁了,楠柯閉著眼伸手去捂司奉禮的耳朵,猛然想起這孩子都成年不知道多久了,也就放下了。“穆澄?”
穆澄的聲音聽起來和平時差不多,只是多了幾分尖細。不過手腳倒是快,把那些殘余的香灰香燭一股腦全收拾了。
司奉禮愣住了。“楠隊,我昨天晚上好像撞壞腦子了,我看到穆澄變成狐狸了。”可不是嘛,那大尾巴掃來掃去的,把地板掃的瓦光鋥亮的。
“我可能也睡傻了......”上官長黎也很困惑。“一覺醒來,穆狗長耳朵了,還帶五娃?”
楠柯沒回話,只是默默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誒喲鳶帳紅燭擺羅裙,嘛煙魂......啊!”一道符拍在穆澄背上,一陣刺啦聲響起,幾縷紅煙從穆澄身上飄出,掙扎著在一邊凝固出一個曼妙的身影。穆澄倒在地上,身體微微起伏著,看得出來還活著。
隨著那女子的身形顯現,穆澄身上的耳朵尾巴也消失了。
司奉禮抬著手瞄準那人,那人卻是淺笑著伸手去壓司奉禮的手臂。一箭射出,也只是讓她的身形晃了晃,擠在牆角的幾個小朋友倒是呲牙咧嘴地尖叫起來。
“噓......”女子俏皮地朝牆角眨了眨眼,幾個孩子安定下來,啃著手指或者咬著對方的耳朵玩。
司奉禮趁機後撤幾步,和那女子拉開了安全距離。“你是人是鬼?”
“好不禮貌的說法,楊三婆不是說了嘛,奴家是這兒土地公地女兒胡四姨......”那女子又咿咿呀呀地唱起來,聲音尖細尖細地的,地上的穆澄雙眼緊閉,隨著唱詞兒撚著蘭花指做動作。
司奉禮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強行忍住了出手打人的衝動,王平安動作快,拿手機錄著音。女子唱了好半天,司奉禮終於搞清了這女子的身份,原來她是這山上的狐狸,楊三婆請她做事,否則就燒了她的孩子,做這些事本不是她的本意,奈何魂魄被據著,孩子也都還小,所以看著這兒火神帶著一大幫子人,就來尋個法子解脫。
“可是......”
“他們說你們是,你們就是。”女子狡黠地捂著嘴吃吃地笑,隨手抓過身邊路過的一隻雞,張開嘴一整個吞了下去。那隻雞在她的肚子裡撲騰著,發出驚惶的悲鳴,把她的衣裙撐出詭異的形狀。
“不,姐姐,你想多了,我想問的是我們為什麽要幫你。”
“奴家死了,這個家夥也會死,但是他死了奴家死不了。還有,曹金桂和張小蓮的事,妹妹你不會不好奇吧?還有,這鎮子裡的女兒家還不少......”殷紅的舌頭微微探出抹了口脂的唇,輕輕舔舐著嘴角。
“你......”
“噓,她說你是個乖孩子奴家才回來幫你的。奴家不過是收取一點小小的利息罷了。”一陣煙兒似的,狐仙兒拿食指輕輕抵住司奉禮的嘴,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說著。“奴家胡澤芝,比起姐姐,在外邊兒還是叫奴家四姨會比較方便。”
胡澤芝的指甲又尖又長,拿鳳仙花染的紅豔豔的,連指尖都泛著紅。穆澄這會兒已經不大動彈了,連呼吸都有些微弱。胡澤芝斜眼一看,對著眾人悄然一笑化作青煙鑽回穆澄身子裡,穆澄這才悠悠轉醒。
“你感覺怎麽樣?”
“剛剛摔倒的時候好像後腦杓有點疼。”
“那沒事了。”
“臥槽我帶回來的那隻雞呢?”穆澄一躍而起。“嗝......欸,怎麽有點撐?”
“嗯......”你生吞了一整隻雞。“沒事。”
和胡澤芝的交易算是成立了,但是也僅僅是成立了而已,要怎麽做還尚且不知到。她甚至沒有給任何提示。
外邊兒又傳來一陣急急的鼓聲,是楊三婆帶著火刑天來了。火刑天身上的圖案顏色更鮮豔了些,看上去應該是又補了一輪色。兩人後面跟了烏泱泱的一大堆人,穿著素白的麻衣,兩邊的人舉著長長的竹竿,上邊兒挑著飄搖的白色布條。
四個人看著一口粗糙的棺材。那棺材不大,土黃色的,帶著許多木刺,隨著抬棺人的走多往下掉著灰。後頭跟著村裡的女人們,她們表情或是好奇,或是惶恐,或是麻木。
“啟奏火神——”楊三婆嚎開了,她的嗓子嘶啞,讓司奉禮想到後山墳場上空盤旋的烏鴉。後邊的人也跟著喊,神殿中的回聲盤旋不去。
楠柯扶了扶頭,今天又是要做什麽?她被迫蓋著一張鮮紅的蓋頭,以顯示火神的“公正與慈愛”。
“啟奏火神——”楊三婆跪拜,身後眾人也跟著拜。“請火神救救鎮長吧——”棺材被打開,裡頭躺著上氣不接下氣的鎮長。
他看上去更臃腫了,渾身的皮膚透亮,右手潰爛了,膿水把棺材裡的灰塵木刺黏在傷口上。“誒喲,誒......”劉大牛的聲音像牛蠅似的,整個人由於高燒透著紅,只有嘴唇是白的。
“怎麽把他放棺材裡?”司奉禮不解。
“應該是習俗。我曾經在術士書裡看見過,南歸鎮的人認為棺材裡都是鬼氣,把重病之人或將死之人放進去,能讓鬼差誤認為人已經被接走了,就不會來接人了。”
“你不是在實驗室研究新術式嗎?你怎麽知道的?”
“你忘了開隊內語音了。 uukanshu ”
司奉禮抬手往太陽穴上一點,腦內隊友震驚和疑惑的對話瞬間脹滿。“嘶......”司奉禮抬手扇了扇風,那棺材裡的味道實在是太臭了,頭疼得很。
說時遲那時快,剛好一陣風起來,人們被飛揚的塵土迷了眼。
“謝風仙兒賜福!”竟然是把自己當作了在賜福了嗎?風不停,司奉禮一時半會兒也不敢把手拿下去,生怕讓人看見出端倪。這劉大牛明顯就是傷口感染,大概率是破傷風,他那隻手快有他臉大了。
“把他接到殿裡去......”胡澤芝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回頭一看,果然穆澄的眼神也變得嬌媚起來。“不要猜狐狸在想什麽,快點的。”
司奉禮很清楚確實該快點了,穆澄的脖子像是被空氣夾住,慢慢浮現出一雙烏黑的手印,他的臉色也在一點一點的變青,不出意外的話,不過一會兒他就得去給鎮長作伴了。
“火神有令,抬進去吧。”
一旁的楠柯也端起架子做出一個誇張的結印手勢,身旁的王平安和上官拿著熒光棒悄悄掰開往外一灑,裡邊兒的液體遇到空氣便燃燒起來,活脫脫一個火神在世的模樣,周邊兒的人也誠惶誠恐地跪拜著,根本沒發現有什麽不對。
就這樣,一口腐朽的木棺,一個將死的人,就這麽躺在了神殿裡,用他那發青的眼珠子死死瞪著綁著經幡的房梁。在他的身邊,站著眯眼笑得愉悅的胡澤芝。
“啊呀~又見面了啊,劉啟成,哦對,現在該叫你劉大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