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昨天的我們走遠了,
在命運廣場中央等待。
那模糊的肩膀,
越奔跑越渺小......”
蘇菲不斷呢喃著。
黑幕倒懸在逐漸濕潤的夜空,鋼鐵的橋面滲出冷意。這讓已經有點感冒的蘇菲打了幾個抖擻。她轉過身,倚靠著橋欄,眺望著對側遠處的江面。在那片黑暗中,蘇菲想嘗試著從那看到未來的自己,或看看未來的世界。但即使借著點點星光,她除了那片模糊的城市倒影外,什麽也看不見。
明天是元旦,所以學校今天提前放學。和同桌告別後,再逗會回家路上的那隻流浪貓,蘇菲早早地回了家。
因為家在十六層樓高的公寓樓頂,又碰上今天電梯壞了,倒霉的蘇菲隻好爬樓梯了。可氣喘籲籲地進到門口剛準備脫鞋,迎來的卻是父親蘇禹的一頓批評。原因想也不用想,自然是她那前幾天數學考試的成績出奇的糟糕。
雖然在早課被數學老師點名的時候,她已經預感到今天父親的不悅。但還是存有僥幸,希望父親能溫和一點,能坐下來先談談心,起碼等她進個屋,在責罵也不遲嘛。
不過現在看來,說什麽也沒用了。
蘇菲矗立在門口,耳邊回蕩著父親的責備聲,想了一會後反倒是冷靜了下來。她停下手上脫鞋的動作,將手中的另一隻鞋又默默地穿了回去,將門向後一砸便轉身離開。剛走出公寓大樓門口,蘇菲便忍不住加快腳下的步伐,順著風來的方向奔跑著。
那是光一樣的逃離,逃離這個總是悲傷的地方。
她現在無比懷念著母親還在的那段歲月,記憶中母親手掌的紋路仿若風雕刻的一般,輕柔地撫摸著,但為什麽漸漸被淚水所模糊......
天黑了,烏雲低沉著,將夕陽的余暉吞噬。
對於那些12歲的孩子,他們心中總是裝滿了太多的疑惑,那些心思就像是貓咪手中跳脫的毛線團。剛上初一的蘇菲同學同樣也有很多困惑,她不明白母親去世後父親身上的巨大變化,她也不懂為什麽她的努力總是只能換來父親的責備。一開始,她總是回應蘇禹對她的莫大希冀,另一方面也是想用學習來麻痹自己,以此忘記母親離世的悲傷,卻因為數學考試中的一次失利就被罰站。自那次之後,她便對數學產生了厭惡,導致接連的幾次考試都不甚理想。
成長中的煩惱總是不斷地追逐著,不能跌倒那就只能向前。蘇菲想著。
走著走著,蘇菲突然停下了腳步。因為她聽到了,聽到了那熟悉的浪的拍打聲。
遠處的車流像諾倫女神手中的絲線,被跨江大橋這顆銀針,穿梭在夜的黑布上。
她還記得第一次來這裡時風的味道。那是江面的那股潮濕,混合著父親胡茬殘留的淡淡的剃須膏的味道。蘇禹舉著她,奔跑著,呼喊著,伴隨著夏日的風開始旋轉,四周的光雜糅在一塊,凝固,破碎,再融化。在那裡,浪的拍打聲原來還是那麽的熟悉,仿佛自夢境中已見過無數次那般的熟悉。
那天,蘇菲第一次知道她名字的由來。它取自母親喜歡的一本書——《蘇菲的世界》。也是自那天起,蘇菲愛上了這座城市,也愛上了閱讀與哲學。
那時的父親臉上總是掛著淡淡的笑,也從來沒有要求自己一定要做什麽。
不過那時的數學也是真的差,差到現在的蘇菲不忍直視。
蘇菲閉著眼,想著想著就笑了起來。對呀,那時的自己說是個搗蛋鬼也毫不誇張。鄰居家小孩的零食總是被自己一搶而空,還因此受到溫柔的母親的責備。至於樓下的那隻狗,每天被放學回家的自己拔幾根毛。自然還有老爸房間架子上的那些書,常常被我偷拿,然後拆了疊成一大堆的紙飛機。當然了,對於好奇的自己來說,最有趣的事情,應該是搜找出被藏起來的天台鑰匙,然後靜悄悄地貓到頂樓開鎖。
打開一扇封閉的鐵門後,來到公寓的天台。
她現在還是能清晰地回憶起那個瞬間。
夏天和煦的微風在耳邊奏響一首淡雅的陶笛曲,遠處落日將天邊染得羞紅一片,四周的高樓大廈開始點綴零星的光,整個巨大的世界即將帶著呼嚕聲陷入靜謐的夢鄉。蘇菲靠坐於天台的牆面上,沉醉在日暮的懷抱中,像隻偷腥的貓,舔舐著自己的牙,品味這份寧靜。同時想象自己成為了穿越到中世紀中,某個神秘國度的少女。因為在自家院子的花叢中,無意翻找出的一本魔法書,而踏上一段奇妙的冒險旅程。
她是那麽地喜歡幻想,幻想著宇宙之外有一隻巨大貓咪搖著尾巴優雅踱步;幻想著另一個星球的另一個自己,她現在會不會想著同樣的問題呢,遇到同樣的煩惱呢;幻想著父親的胡茬一直長啊長,長到太陽上面被大火點燃;幻想著同桌小琳那個裝滿衣服的哆啦A夢口袋,不然她為啥每天都能穿著不同的衣服?當然,現在的她還是更多地幻想著母親,要是又有哪天能夢到母親的笑顏,那天就準能睡個好覺。
在每次她的幻想就快將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溢滿的時候,數學課的老師總是用粉筆頭敲擊她的後腦杓,讓她在同學面前出醜。蘇菲常說自己數學不是很好,算是找到原因了。不過想來,這裡的“數學不是很好”對那時的蘇菲來說,應該算一個極度委婉的說法。
但不管怎樣,老爸他總是包容她的,不是嗎?
蘇菲畫的第一個潦草的蘋果,被蘇禹當作了微信頭像。寫過的一首以“旅行”為主題的詩得到了父親的褒獎,還被蘇禹用相框封住掛在自己書桌上。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內,蘇菲的夢想就是當一名詩人或是作家。自然,那時的蘇菲對數學物理啥的並不感興趣。連帶著自然課上的實驗成績,蘇菲也是一塌糊塗。
可母親的離世讓這一切都變了。
每天放學回家,蘇菲依舊逗弄著路上的小貓小狗。升學考試考得很好,還因此得到了老師的誇讚。新學校環境很好,班級上的新同學總是幫助自己,現在老師們基本沒有再批評過她了,這一切似乎都很好。
只是蘇禹對蘇菲愈加的嚴厲。雖然蘇菲的成績有了很大提升,可再見不到父親的笑容,還時不時因為考試的失利,而受到批評。蘇禹也變得異常的忙碌。雖然作為大學教授,他之前也總是抱著一堆書籍和論文來來去去,但最近他往家裡搬來一塊巨大的黑板,還有好大一摞草稿紙。黑板上常畫著各式各樣不同形狀的複雜公式。更重要的是,他最近總是神秘地去往天台,家裡面也總是進來一些奇奇怪怪的設備和儀器。
好奇的蘇菲按照之前那樣,偷摸出藏起來的天台鑰匙,去到了頂樓,那扇鐵門前。
那天,她看到了父親的“秘密”。
那是一台令人驚歎的機器。
機器不大,應該就隻比一般發動機大上一些,形狀大體上應該是一個長方體,說是“應該”,是因為它的形狀異常的圓潤,細看又像是個橢圓。它的角彎曲而柔美,那線條似乎勾勒出時光的軌跡。最外面是一個淡金色的金屬外殼,其上雕著複雜精致的圖案。內外層的夾層中,不計其數的細小齒輪塞在這個不大的空間內,相互耦合。然後是幾個大彈簧,將淡金色的外殼與銀白色的內層相互連接。
再往裡,是一個圓形盤狀金屬塊核心,呈現出藍色光澤。除了邊緣仍是那簡約的弧線外,內裡同樣塞滿無數細小的齒輪、軸承和管道。這些部件緊密地排列在一起,看上去是一個大了好幾號的精密的鍾表機芯。在最中央,可以看到金屬塊核心嵌入了多個同心圓環,圓心處突出一個小型的、類似把手的結構。這些部件似乎都被精心打磨和拋光,在余暉下,散發出璀璨奪目的光。
混亂與秩序、簡約與複雜、奇跡般地在這台機器上相互融合。
如同從科幻電影中拽出的一台“時間機器”,就那樣屹立在天台之上。
蘇菲摸了摸這台機器。關於這台機器,她心中浮現出太多的疑問。
這機器到底是什麽情況?難道最近老爸科研有難,準備進軍影視行業?但這麽大個電影道具真的不費錢嗎?而且這撫摸的觸感,沒感覺錯應該是金屬吧,但對這金屬用力之後,那股詭異的絲綢般的柔軟是怎麽回事?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她竟然絲毫都推動不了這個並不大的機器,仿佛與大樓死死地固定在了一起。這個奇妙而詭異的機器非常挑動蘇菲的好奇心,但她也知道好奇心害死貓。而且最近跟老爸鬧得很僵,恐怕不好直接問他。況且知曉了父親的“秘密”又怎樣,經常偷摸去天台的事,怕也是早被他知道了,但他似乎對這些並不在乎。
又倒弄了會這機器,蘇菲放棄想要暴力拆卸它的想法,因為那樣得來的必定是父親的怒火。那天蘇菲回到家後,一腦子全是關於那個機器的事。
蘇菲收回了飛翔的思緒,然後張開雙手,想從江的那邊抓住些什麽。
夢想、野心、抱負、還有兒時家中的飯菜香氣,父親的無限包容,那些對這座城市的回憶,和對這個世界的憧憬,都隨著風埋葬在了母親去世的那個夜晚。
夜,更深了。
一直靠著欄杆的蘇菲,腳開始有些發麻了。她撣了下灰,起身緩解下腳麻。
因為身高的緣故,蘇菲只能勉強支著橋欄。她想學著大人的樣子,嘗試著眺望遠處支離的城市光影。卻又總不禁逆著那道光,回望來時的方向,然後迷失在江岸邊的高樓剪影中。
“我的數學好起來了吧,我的數學不是好起來了嗎?所以為什麽,媽媽她還是不回來呢?”蘇菲這樣想著,不免更加懊惱。最終她握緊拳頭,捶打著腳下路磚,但這並沒有改變什麽。
數學有什麽用啊,還有那個整天不著家的老爸,天天都忙著鼓搗那些破物理公式,什麽恆星、什麽黑洞。當然了,最讓蘇菲受不了的,是他那重新變得亂糟糟的頭髮了。
蘇菲可還記得老爸許下的那個約定。
“孩子爸,你這髮型,就不能好好收拾收拾嗎?”
“蘇菲?蘇菲。下次再爬到我肩膀,能不能別老是抓你老爸的頭髮了。”
“老婆,我錯了。我不應該怪女兒的。這不是最近在加班趕項目嘛。”
“誒,這裡很痛的!我下次一定把頭髮弄得帥氣漂亮,這總行了吧......”
蘇菲算是看出來了,現在總是忙碌的他似乎在用工作麻痹自己,但這和當初的自己又有什麽區別呢。
這些,能改變什麽嗎?
是啊,這些到底能改變什麽?父親這麽累,那究竟有什麽意義啊?
記憶中的媽媽,她可是再也回不來了。
雨,下了起來。混合著蘇菲的淚。順著臉的紋路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