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虎裹着老粗布厚棉被,撅了个大腚,趴伏在望楼上的窗洞边。那窗洞方方小小的,还正好能嵌下他一张满是胡子的大方脸。
外头雪仍在下,窗沿积了不少雪,被二虎不厌其烦地扫下去。他过了晌午便一直是这幅模样,见着个隐约像娘子的人走来,便急切地将脸拔出来,咋咋呼呼叫嚷:“来了来了。”
认错了好几回,屁股挨了胡麻子好几脚,这才老实了。
雪天虽冷,但相较之下更不易走水,今年其他教头管辖的厢坊只生了两场小火,但都很快扑灭了,并未酿成大祸,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胡麻子和张六保、曹兴所在的桥北望楼不算大,平日里一共留四人值守,其余弟兄,有巡街的,有守门的,还有调去御街上扫雪的。
平日里无大事,那只要熬过寒冷与饥饿,这差事倒也不算太过辛苦,起码比跳进沟洫里铲雪强上许多。此刻,他们正围在一处豆子,边玩边等沈娘子送餐食来。
曹兴背过手去,随意抓了点豆子,扣进破碗里,在桌上晃个不停。他斜眼瞥了瞥二虎,又趴下来与胡麻子、张六保取笑道:“快报数!输的人洗碗。,你们看二虎,有他趴在窗子边也好,他那脸能把窗堵得严丝合缝,一丝风都进不来,这屋子
里都显得暖和多了。”
胡麻子听着碗里豆子响动,琢磨道:“十五!”
张六保接着报:“九!”
二虎把脸拔出来,脸上勒出一圈窗框当印子,回头一边伸手挠屁股一边道:“十!”
曹兴眯着眼,嘿嘿一笑:“麻子多了,六保少了,再报!”
二虎正欲开口,眼角余光瞥见远处,瞬间跳起,凑到窗洞看去,大喊道:“不玩了不玩了,这回当真来了,我瞧见了!沈娘子赶了辆驴车呢!”
没人理他,胡麻子思忖片刻,继续报数:“十二。”旋即又对曹兴、张六保道,“这一个时辰,他喊娘子来了都六回了,指定又认错了。”
张六保也不挪窝,道:“十四。”
二虎急了眼:“真来了!”他一把扯过身旁的张六保,拽到窗口,“你瞅瞅!是不是,还不快下去,你不是那劳什子团长么!”
张六保揉了揉眼,伸出头去一瞧。
竟真是!
“他这回没诓人,真是沈娘子。”他赶忙甩下身上被褥,急匆匆下楼去接饭菜。
这望楼楼下一层,本是存放柴火、干粮、衣物、火叉、水桶等物的仓库。
张六保麻溜地在一堆破烂里将四人平日用的碗筷寻出来,垒在一起。
恰在此时,沈渺到了。
驴车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下头还有炉子,进来时,被褥一掀开,里头还冒着热气呢,夹着暖暖的香味就扑出来了,张六保没忍住,先咽了咽唾沫。
只见六大盆菜摆放得整整齐齐,另有两盆,一盆是馒头,一盆是杂粮饭。
依照昨日记下的单子,张六保递碗报菜,沈渺手持大勺子,突然觉着自己像个食堂阿姨。
她先把饭打满,压实,再盖上菜,每样菜都给满当当的一句,也不手抖。可装着装着,沈渺发现个问题,众人的碗大小不一,有人碗里饭菜冒尖,有人却才半碗。
饭菜混在一处,菜汤浸在饭里,也有些影响用餐口味。长久下去,难免让人觉得不公平。
沈渺将这小细节记在心里,暗自思量,要不下回统一提供餐具?虽说能用最便宜的竹碗,可如此一来,成本便也上去了。
等会儿若碰上蔺教头,得与他好好商议一番,琢磨个法子才是。
饭菜打完,沈渺取回小票,又留下明日的食单,便准备向下一个望楼而去。
她这般从头到尾,返程时再从尾走到头,刚好能把厢军们点菜的单子收齐,这样便能知晓他们都点了什么菜,有什么饮食偏好。也方便她按量准备,哪样菜该多做些,哪样少做些,一目了然,便不会造成浪费了。
她跟张六保福了福身道了别,又摸摸驴子,便拿起伞,赶着驴车走了。
张六保送沈渺出去,这才惊奇地发现她的驴车格外不同,不仅带着刻有“沈记”招牌的油布棚子,就连拉车的驴,头上都戴了个精心编制的小斗笠,身披防雪的蓑衣。
那驴脖子上,还挂着个铃铛,铃铛下悬了块特制的小木牌子,上头刻着“爱驴沈十一郎”,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他没细看,但写的应当是沈记的地址。
张六保看傻了都,谁家好驴叫沈十一郎啊?
随着驴脖子上的铃铛声渐渐远去,张六保赶忙转身回去,发现竟没人下来取餐,气得对着楼梯扯嗓子喊道:“饭都来了,你们几个难不成还想让我给你们端上去?都自个儿滚下来拿,我又不是伺候月子的老妈子!”
“来喽来喽。”二虎第一个连滚带爬下了楼,端起自己的大盆和馒头,顺手还把胡麻子的那份也带上楼。曹兴见状,骂道:“你怎的不帮我也拿了?”好在他刚走到一半,张六保便将他的饭菜递了过去。
四人终于能围着火盆,大快朵颐起来。
“这扣肉好生美味!”
二虎第一口就吃香喷喷的梅菜扣肉。
他把一大块油光红亮的五花肉,直接一口塞进嘴里,那肥肉部分连着肉皮,蒸得软糯无比,入口丝毫不觉油腻。瘦肉部分更是吸饱了梅菜的咸香与浓郁酱汁,每一丝纹理都越嚼越香。
单吃这梅菜也格外顺口。这菜干与酸菜不同,不仅散发着独特的香气,与五花肉一同烹煮后,还变得油润柔软,咸中带着回甘。将梅菜的酱汁浇在米饭上,就着这油滋滋的饭,二虎觉着自己哪怕就着这一道菜都能连干三碗。
“这梅菜做得真是好,我嘴笨,想不出其他的话来了,就是好,好极了。”二虎一边大口吃着梅菜,一边扒拉着饭。
肉吃多了,他又顺手夹起一筷子醋溜白菘,吃了两口,也激动地唔唔直叫,手里拿筷子指着那菜,来不及咽下去便与胡麻子道,“白菘也极好!”
“我试试。”胡麻子不客气地伸出筷子往他饭碗里来了一口醋溜白菘,入口也直点头。
果然不错,脆爽可口,酸甜开胃。
白菘本是冬日里常见的菜,胡麻子原以为自己早已吃腻,可这独特的酸味一入口,滋味全然不同。菜帮子咬起来嘎嘣脆,白菘叶子则吸饱了酸味,吃起来滑滑软软的。醋味、酱味、咸香味都在菜叶之上,吃起来格外解?。
还有清炒冬瓜,看似朴实无华不起眼,其实炒制得恰到好处,顶部吃起来还带着清脆,越靠近瓜囊的部位,又越是软糯绵密,很甜。
吃过梅干菜扣肉这般味道浓郁的菜肴,再尝尝这冬瓜,更能尝到有种清新的余味。
全都合胃口!二虎吃得兴起,最后连汤汁都没剩下,全扒拉干净了。
胡麻子也是,最后吃完,懒洋洋地瘫在那儿,手里捧着空碗,还在回味方才的菜。
那宫保鸡丁居然这样好吃!不愧是岳将军也喜欢吃的鸡丁啊!那鸡肉又嫩又弹,入口先是一丝微辣,之后又吃出甜来,辣又不算太辣,甜也不算太甜,反而将鸡肉的嫩和鲜美都衬了出来。
这菜其实还有酸味,指定是加了醋了,但吃起来一点都不古怪,那醋味裹在香脆的花生米外面,嚼起来清脆又香,还有里头胡萝卜、黄瓜炒得也爽脆,让他一口接一口吃得停不下来。
蒜末芜菁也好吃,切成块的芜菁每一块都沾上了蒜末,炒得还有些脆,比炖得口感更好吃,尤其蒜末强烈的味道还恰好中和了芜菁原本的寡淡。
反正怎么吃都觉得好吃。明明只是些简单的菜肴,却也令人吃得格外满足。
这便是娘子的本事了。
她总能将普普通通的菜,做得比别家食肆铺子强出许多。既未添加什么珍稀食材,也没用什么奇特调料,纯粹就是家常便饭的做法,可吃进嘴里,那滋味,就是不同,怎么都不同。
张六保抹了抹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喃喃自语道:“速食汤饼虽说也可口,可连着吃也腻。今日能吃上一顿热乎的菜饭真好。吃完这一顿饭,我连手脚都暖和透了。”
曹兴则埋头苦吃,吃得专心致志压根不想说话,吃完以后,还把掉落在身上的米粒也一颗颗捡起,塞入口中,这时才呼出一口气,满足地喟叹:“我本不喜欢把菜汤浇在饭上吃,可娘子手艺太好,我吃着竟丝毫不觉腻。现在肚子虽说饱了,可
嘴里总还觉着馋,好似还想再吃些什么。”
张六保一听,猛地想起明日的菜,赶忙伸手掏出食单:“娘子给了明日的食单了,我给你们念念啊......哎,怪了,好像和今日又不一样了?第一种是琉球三杯鸡饭,里面含水蒸蛋、豆豉包菜一份。嘿,沈娘子连琉球国的饭食都会做,想来是跟
往来琉球国的海商学的吧?上回我还瞧见有人售卖琉球的果子和珍珠呢。沈娘子这也太厉害了。’
“下一个是红烧肉饭,配菜也是蛋和包菜。最后一个是蒜薹炒腊肉饭,配菜一样。不过比今日还多了汤,是榨菜清汤。你们打算点哪一样?我要吃琉球国的鸡,我活那么大还没尝过呢。”
“我也要鸡。”
“红烧肉,我最爱吃红烧肉了!“
“那我点蒜薹,咱几个又能换着吃。”
四人围着那食单,肚子暖暖的,分明吃得很饱了,却还是讨论得热火朝天。如今在这值守,竟好似因为能吃上好吃的饭菜而有了盼头,一点儿都不觉得日子苦闷了。
沈渺送完餐,回去路上正好见到巡街回来的蔺教头,她当时脑里已然想出调整餐盒的法子,与教头商议后得了首肯,便径直前往陶窑,定制了几十个方形盘子。
那盘子四边微微翘起,中间稍稍凹陷,外表和后世不锈钢餐盘差不多,沈渺还让陶窑师傅也做出三格分隔,正好用来放置菜和饭,如此便不易串味了。
届时她送餐时带着这些盘子去,订餐的厢军只要交上盘子的押金即可。
若是不想订餐了,还能退回押金。这样便不会因为又增加了打包费而令人感到不满了。
沈渺已经盘算着要把这快餐事业逐步做起来。往后单独盘下一家小铺面做快餐,与自己卖汤饼的小店分开。这快餐店,最好找一家离大部分望楼和开封府衙中线距离差不多的地方,里头空间不必太大,毕竟主要做团餐,租一小间便足够,想来
租金也不会太贵。
不过店里最好也能摆上几张桌子,这样偶尔有些到店吃快餐的食客仍可以接待,但主要还是以外卖和团餐为主。
她准备过几日去找讼师谈谈,她掏点银钱,也借他在衙门里吃得开的人脉关系,让他帮着引荐引荐,好去和衙门里各司曹的小吏谈谈这团餐的事情,看看可行不可行。
如果顺利,元宵过后,衙门启印,说不准便能将盒饭团餐从厢军那儿,拓展到开封府衙门里去。
这么一来,她还得雇人。不过么,反正开春后鸭场里也要雇人,正好一并解决。
这快餐店,菜品都是家常炒菜,在炒菜已普及的大宋,不算什么特别的,更没什么秘密,所以不必买奴仆,正常雇工就行。
沈渺准备还是找矮子牙保来牵线,给自己寻鸭场的工人和擅长炒菜的熟练厨子,再雇两个送餐的伙计,一个账房便成了。她的快餐店规模不准备搞得太大,有这三个人,便足以支撑日常营生。
至于快餐店的菜,沈渺也不打算亲自掌勺,而是交给雇来的厨子,她还是主要在汤饼铺子里忙。快餐店里的生意,她主要把控每日菜谱和上新菜之前的品控??到时先让厨子做出来,自己尝过觉得没问题,定下标准和口味便妥当了。
毕竟这快餐店的定位,并非追求极致的美味,而是要做到方便、快捷、实惠。因此吃起来在她的标准里能达到中上水平,便够了。
沈渺细细数了数自己这段时间营业的利润、操持宴会挣来的外快等等积蓄,估量着差不多能覆盖这些投资花费。
钱藏在地窖里,那是不会生钱的。
前世她踌躇不定,顾虑重重而不敢迈步向前的时候,爷爷便常对她说,要学会做生意,就得先学会花钱,生意不断拓展,才能钱滚钱,财富越来越多。
当然,步子也不能迈得太大,否则扯了蛋就不好了。
沈渺觉着自己一路走来,行事还算谨慎,所选择的营生风口,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需求才有供应,她以后世人的眼光留心注意到了这些需求,便要趁风口而上,抢先培养食客的用餐惯性。
人是有惯性的,习惯了某一家店的口味、菜色、运营模式或是开店时间,下意识便会常去吃的。
而她这种团餐模式,正适合那些忙得抽不开身出去买饭的古代牛马人、工坊匠人、手艺人和被关在书院、私塾只能吃食堂的学子等等。
前者时间紧凑,没空外出觅食;后者别无选择,为了丰富口味也会订上几次的。
从一开始,沈渺便将自己的市场定位拿捏得精准而“狭小”。她这快餐店,并非为普通的食客而设,而是专为那些忙碌的人打造。
厢军便是其一,他们虽说不算太忙,可离不开岗位,又没有食堂,大多还是没成家的单身汉,对这团餐的需求可大了去了。
而开封衙门。沈渺是因打听陈?被拐的案子去过好几回,她观察过,官吏当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尤其是衙门里的那些胥吏,他们是最基层也是最辛苦的。他们没有品级,俸禄亦薄,全靠像邓讼师之流的人“孝敬”而产生灰色收入才能体面生活。
但往往,这铁饭碗也不好端,上头需要他们孝敬应酬的上峰也不少,一级压一级。
这都是邓讼师闲聊时透露给她的。
据她几次观察下来,衙门里大部分小吏,表面上都挺光鲜的,但自带膳食,或有仆役送饭者,仅占少数。他们大多也没那么富裕,有一人需供养全家十几口的,也有家里“双职工”的,妻子还会另寻些零碎活补贴家用;还有背着房贷的。
沈渺定位的快餐正好物美价廉,味道又还不错。正好现在就是个机会,先从厢军开始试点,再看能否谋求与开封府衙达成合作的机会。
如果不错,或许往后国子监、其他衙门,也能试着去谈谈生意,开展合作。
济哥儿所在的辟雍书院,那小饭桌也能推行这团餐模式。要是有了专门做快餐的小店,便不怕忙不过来了。即便路途远些,用车送过去便是。
如此一来,沈渺寻思着可能还得买两头驴、两辆餐车。那餐车得设计成内部能放置饭菜大桶的样式,四面封闭,还得能保温,这样饭菜就不怕凉了。
这种专门给写字楼供应团餐的活儿,沈渺上辈子也弄过。那时候容易,大号泡沫外卖箱,外面再套带轮子的户外帆布推车,货车运到地库,装上就能拉着走。后世保温手段太多了,根本不用担心。
在宋朝嘛......沈渺自己决定找杨老汉,画个图,让他先做个能用驴拉的箱盒式餐车试试。
沈渺牵着自家沈十一郎回家的路上,也慢慢全想好了。其实这都是她上辈子走过的发家路。如今就像在千年前踏着自己的脚印重走一遍。
一二三四......细数下来,她要做的事儿可不少,沈渺又充满干劲了。她喜欢这样的感觉:所有曾经付出的努力都在向未来的自己汇聚,她一步一步地向前,日拱一卒、日有进益。
每一日都是新的自己,真好。
她是为自己而工作,所以并不觉得辛苦,更没有抱怨,她挣的每一个铜板都是为了自己挣的,有什么好可抱怨的呢?
她哼着“卷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的歌,刚走到杨柳东巷的巷子口,就瞧见岳郗两位将军又来了。
这回他们都牵着大马,身上换上了骑马御寒的装束,身披皮毛大氅,头戴毛帽子,一看便知是要出门远行。
岳腾听见铃铛声,回头一看,见是沈渺,微微一拱手,笑道:“临行前再来尝一次娘子的手艺。”
郗飞景把他浑身全黑一根白毛都没有的大黑马栓在了汤饼铺门口,也扭头,很是亲和地道:“沈娘子别见怪,正月里又来打扰你了。”
沈渺瞥了眼郗飞景的马,心想,这应该算法拉马。她一边在心里给人家的马贴牌,一边将驴车停好,又问他们想吃些什么。
岳腾不假思索:“还是想吃豆腐。”
郗飞景则接口道:“我吃羊肉。”
沈渺便笑眯眯地说道:“那便做一道东坡豆腐,这东坡豆腐是煎得金黄再翻炒后,加些香榧子用小砂锅炖煮的,很香,岳将军应当会喜欢。郗将军,那您要不尝尝羊肉的拨供?这样的雪天吃起来最舒服了,清汤里只放点葱和萝卜,拿炉子煨
着,涮着薄薄的鲜羊腿肉蘸麻酱吃,很好吃的。”
听着都有些馋了,二人便都称好。
沈渺领着两位将军进了铺子里,请他们稍坐。她便进灶房里备菜,蹲下来在装肉的筐里挑肉,她想找一根嫩嫩的羊腿来片羊肉。
铺子里,岳腾已安然坐下等候,郗飞景却瞥见自己栓马时不知蹭到了什么,弄脏了手,黑乎乎一块。还是有些讲究的他,用帕子没能擦干净,便上前到柜台处问道:“娘子,借水洗洗手。”
沈渺已经在烧热水、切羊肉,忙抬起头来回话:“将军,您只管进后院来便是。”
旋即又伸头吩咐在院子里整理丝线的阿桃:“阿桃,帮我兑一盆温水来,给客人洗手用。”
阿桃忙把簸箩放下:“来了!”
郗飞景低声说了句:“叨扰了。”便撩起门帘走入沈家后院里了。
他颇为好奇地看了眼沈家的小院。
这小小的院子收拾得很整洁,雪没有扫干净,似乎特意把雪留出来玩的,菜畦边排了一溜用雪堆的大大小小的雪人。
目光所及,墙上还挂了不少斗笠、扫帚、畚斗的东西,沈娘子收拾东西的习惯似乎与旁人大不一样,但这样一排排挂着,连钉子都钉得整整齐齐的,又莫名令人看着舒心。
他的目光又扫过角落里临时搭起的驴棚子,那只刚刚拉着车的驴,脖子上挂着个名牌,正悠哉地嚼着麦秸杆。
回过头,他所站着的地方,身后不远处还有个冰封的小水池,池边堆积着未化的雪,也插了一块写了字的木牌:“蛙蛙已冬眠,春天再见”。
他忍不住会心一笑。
院子里还有两条狗,一条缩在廊子里的被炉里,两只前爪抱着只胖猫,正认真地给猫舔毛,另一只则不停追着鸡跑。
有点怪。他纳闷地看着那小点的狗,闹不清为何它一直想咬鸡屁股?
这鸡屁股有什么好舔的?
正觉着狗奇怪,忽又听得身后传来孩童的声音。他扭头一瞧,只见一个身着红棉衣的小女娃,正与另一个年岁相仿的小男娃,躲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廊柱后头嘀嘀咕咕。
这俩孩子一脸的严肃模样,不知在说些什么。
郗飞景素来不正经,见此情景,立马靠在廊柱上,伸长了耳朵,连小孩子家的话也要偷听一听。
那白胖白胖的小女娃,压低了声音说:“小训,刘豆花、狗儿他们人多势众,咱阿兄又没出息,已经“阵亡‘了,我们要赢,你得听我的。等会,我出去将他们引出来,你就躲在这里,等他们走进来,差不多个几步,你便拉起绳子,把他们绊
倒,我再冲上去将他们一举拿下。你懂了么?”
那小男娃点了点头:“好。”
郗飞景一听,明白了,敢情这俩孩子是在玩“领兵打仗”的游戏呢,当下不禁来了兴致。
说罢,那小女娃便蹑手蹑脚换了个较为显眼的地方躲藏起来??她躲到了鸡窝后头,背对着院门,还故意露出了自己半个脑袋。
没过一会儿,后院门口果然又晃来俩鬼鬼祟祟的小身影,料想便是她口中所说的狗儿和刘豆花了。这俩孩子小心翼翼地从门外探出头来,一眼便瞧见了那小女娃藏身之处,顿时一脸喜色,以为有机可乘,相互对视一眼,便迫不及待地要冲上去
抓她。
却不想,雪里早被那小女娃和小男娃埋了根绳子。那小男娃瞅准时机,猛地一拉绳子,狗儿和刘豆花二人猝不及防,“噗通”一声,一下便被绊倒在地。
那小女娃见状,“嗖”地一下冲了出来,不等他们爬起来,用她那胖嘟嘟的身子,一下子便将二人死死压在雪里,紧接着大声招呼陈训:“小训,快出来帮忙!”
刘豆花和狗儿被压在她身下,急得手脚扑腾,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她这五指山。
随后,只见那小女娃伸手在狗儿身上假装割了一刀,嘴里喊着:“狗儿‘阵亡‘!”,却并未处置刘豆花,而是一把“劫持”了她,低声吩咐她几句。
随后刘豆花只能屈辱地佯装无事,站到门边大声喊道:“曾鼻涕,我们把湘姐儿拿住了,你快过来帮忙。”门外那最后一个脸上拖着鼻涕的小子听了,果然上当,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他亲眼看着,这小女娃果真以少胜多,将她的对手们一网打尽。
原来这便是九哥儿口中常提起的湘姐儿,想必就是沈娘子的妹妹了。
郗飞景心里一下猜到了,同时又不禁生出几分惜才之意。心里暗暗道:这般小小年纪,也没人教导,与玩伴玩闹竟能无师自通地用上兵法……………
那几个输了的孩子垂头丧气,只好乖乖给湘姐儿一人一兜糖。湘姐儿兴高采烈,抓了两只手满满的,蹦蹦跳跳跑了回来,又很大方要跟陈?分糖。
郗飞景方才就着阿桃递过来的水洗好了手,如今也不走,反而蹲下身子,看着湘姐儿,温和问道:“小娃儿,你可是沈娘子的妹妹?”
湘姐儿嘴里塞了糖,听到问话,扭过头,脆生生答道:“是啊。”
郗飞景又问:“你刚刚扮的是何人呀?”
湘姐儿得意地把小脸一仰:“是花木兰啊,我是女将军。”说着,还伸手指了指身边的陈训,“小?是我的亲兵。
陈?吃糖吃得脸颊鼓鼓,还配合地点点头??反正他不在乎当什么,只要跟湘姐儿一队就行。因为刘豆花她那队,是常输将军,玩不过湘姐儿。
他才不要老是输呢。
郗飞景不禁笑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湘姐儿机灵得很,一听这话,立马警惕地盯着他:“我阿妈说了,不能跟陌生人说自己的名字,也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你怎么在我家中,你是来做什么的?”
郗飞景被当成坏人,不禁哈哈大笑,又指了指她的手,问道:“那我能不能看看你的手掌呀?我瞧着你的手掌好像挺宽大,脚也不短嘛。”
这孩子穿得这般厚实,又生得奶胖奶胖的,跑起来却一点儿也不慢,应当是个好苗子。
谁知,湘姐儿愈发警惕,大声道:“不可以!阿姊说了,小娘子的手不能随便给人看,尤其是男孩儿,你在人家家中,怎的还这般不礼貌!”
郗飞景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了,连声道:“好好好。”笑罢,又接着问道:“等九哥儿回来,你愿不愿意跟九哥儿学我们郗家的棍法呀?等过完年,就让九哥儿教你,可好?”
湘姐儿这下懵了,也顾不上生气了,好奇地眨了眨眼:“你认得九哥儿啊?你怎么认得九哥儿呢?”
郗飞景点头道:“当然认得了,九哥儿的棍法有一半也是跟我学的。”
湘姐儿还是不解:“那你为什么要让我学呢?”
郗飞景反问道:“你不是想当女将军吗?”
湘姐儿歪着头,疑惑道:“学了就能当将军了?”
郗飞景笑道:“学了倒也不能立马就当将军,但学了棍法能防身健体,不被人欺负。待你长大了,若是还想做女将军,可让九哥儿送信来幽州,我便派人来接你。‘
既然认得九哥儿,那想必不算坏人了。
湘姐儿认真想了想,应道:“好吧,但我也不知能不能学会呢。我阿兄说我连树都爬不上去,只怕没什么天分。”
“你阿兄看人不准,我瞧着你很有天分。胆大心还细。”郗飞景望着她机灵聪慧的样子,也想念起自己两个女儿小时候的模样了。
他低声笑了几声:“先学着,反正你我两家迟早是一家人,学了总归没坏处。”
正说着,沈渺已端着锅从灶房出来伸头来唤他了:“郗将军,您怎么和孩子聊起来了,拨霞供好了。”
郗飞景闻言,拍拍膝盖上的雪,站起身来,眉目温软地对湘姐儿说道:“那我便走了,小将军,日后......有缘再会吧。
湘姐儿抱着糖点点头,忽然又仰起头问:“幽州在哪儿啊,万一我想当女将军,你却不记得我了,我日后怎么找你呢?问九哥儿么?”
郗飞景思索片刻,竟干脆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碧玉雕成的小匕首,递给湘姐儿:“这是个不值钱的物件儿,你拿着。只是你还小,回头交给你阿姊保管便是,别弄丢了。平日里也不必常拿出来。等你以后还想当将军,再拿出来不迟。这便算是我给
你的信物了。”
只见那玉匕首只有半个巴掌长,刀柄处刻着“郗飞景”三个字。湘姐儿捧在手里端详半天,三个字里只认得一个“?”,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就约好了,你好好习武,也要好好长大。”
郗飞景弯起眼笑了笑,甩了甩袖子,轻轻松松回到前头吃他的羊肉“拨霞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