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滞留第四天,京城天气依旧糟糕透顶,换班时辅警说:“真是稀了奇了,今年的雨下得跟南边儿似的。”
李潇轻轻垂眼,像是没有听见。
这几天问他话的过场都走过几轮,该查不到,还是照样查不到。
他做事警敏,任何步骤必然考虑后果,现在这局面,是他曾经设想,他不惊慌。
区局依法办案,问不到自然放他,现在转移到市局,李潇清楚,这是有人特意打过招呼的。
然而那又怎么样呢,没有证据,释放是迟早的事。
他的枪法,还是在北极圈缘陆基地时学的。那时候驻所基地允许携带枪支,也有军队管制,有两个美国佬,特喜欢拿枪,往天上突突。
最开始基地好些人都害怕。
每次他俩乱突突,其他人就跑。
他不跑。
美国佬对他很感兴趣,问他为什么不跑,不害怕吗?
李潇坐在石头上,淡淡笑了笑:“跑有用吗,谁能够有子弹快呢?”
他这副看透超脱的性格,把俩美国佬唬得要死,当即邀请他学枪法,他们可以免费教学。
李潇弯唇:“行。”
他学什么东西都快,或许是知道心里憋着口气,还想更快回去娶她。李潇学得快,并且学得精。
他对自己的枪法有自信,段朔现在不知道漂到哪片海域,指不定早就被鲨鱼果腹。
对方回刚才辅警:“可不是?太潮了,我都有点受不了。真佩服南方的。”
上午他才听辅警闲聊时提起,从长安街过前门东大街,一路香樟都被水洗好了,苍绿苍绿的。
他忽然有点想笑,真的笑出来。
辅警一惊,不聊天了:“你笑什么?”
这男人是上面有人特意交代的,得看着,虽然不能让他吃苦头,可堂堂华越工程师,被关在这里,也不是谁都能承受心理压力的。
他突然发笑,辅警们有些如临大敌。
李潇却只是轻笑摇了摇头:“没什么,想起些以前的事罢了。”
是很久之前的事。
那时候他还在监狱。
段家的律师找上李潇:“如果你执意提起上诉,势必会问到事故发生原因,你想所有人都知道她勾引男人?”
那时候他怎么说来着?他好像是说:“她没有勾引。”
段家律师说:“没有勾引,为什么不选别人,偏偏要选她?”
李潇冷笑:“你是想跟我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说了她没有,她………………”
“谁相信。”律师平静道,“你信,我信,所以呢?这件事说出去,她名声还是会一败涂地,你比我更清楚流言传播的速度,对吗?”
他沉默。
段家律师继续温声道:“整件事其实很简单,你出于个人极端情绪,看不惯便寻衅滋事,以至于发展成互殴,导致其中一人重伤.......这个案子一目了然不是吗?你真的需要上诉吗?”
后来他放弃上诉。
再后来,陆承风替他找律师辩护,那时候高考已经结束,一审结束,他知道自己错失高考,他已成年,留有案底,这辈子已然毁于一旦。
然而那位律师似乎看出疑点重重,不断劝他:“你或许尝试说出原因,起码能够减刑。”
他无动于衷。
李潇喉咙干涩:“谢谢,我不需要。”
律师很着急:“那你的前程呢,你有想过吗?你要怎么办?”
他当时觉得有些好笑,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纯粹笑出声:“我减不减刑,这辈子不都这样了吗?为什么还要拖累别的人陪我。”
律师万分不解。
眼前少年的执着偏执,令他理解不能,世界上究竟谁会无私奉献感情呢?即使是年少爱意,执炬过深怎么会没有烧手之患。
律师起身:“你再好好想想吧,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那时候,是苏南的雨季。
他恍惚想起朱子星的话,她去临海了,临海,也会有雨季吗?会有更厉害的回南天吧,也会有台风天,只是他看不到了。
他后来写了封信,只是想了想,最后他还是没有让律师把信交给陈家月。他已经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唯一留下的,只有那两年罕见台风天,昏天黑地,暴雨凿断城市树木,她存在的记忆。
最后,李潇说:“麻烦您把这封信装进小盒子里,埋在一中纬七路的香樟树下。’
那年,纬七路的香樟已经长得很高,高得盖过一中屋檐。
李潇得知此事,于狱中仰头窥见天光,背脊微微塌陷。
周家庭院暴雨如注,一庭院的香樟树被雨洗刷得干干净净,阴天下午三点就昏天。
陈蝉衣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穿着长裙等在庭院里,她身后司机在撑伞:“小姐,周先生好像出来了。”
雨水顺着伞檐往下落,她眼睁睁看着周书彦大步出来。
她和他前后脚到,周家的车刚进庭院,周书彦制服还没来得及换,走书房半道上就折返出来。
男人狠狠拧着眉,并没听她把话说完,直接开口:“我尽量帮你。”
陈蝉衣明眸颤了颤。
以周书彦如今能力,如果只是小事,他捞个人不过举手之劳。他是个谨慎的人,能就是能,不做就会拒绝。
他说尽量,意味着连他也不能确保,意味着风险未知。
陈蝉衣声线紧张:“为什么?”
大雨里,周书彦声音低沉:“他在市局,不在区局。区局我单方面能保,电话打过去能放,市局不行。”他走近一步,更详细解释,“小事不进市局,不明白吗?”
陈蝉衣立刻反应过来,想起陆承风三言两语交代的话,她原本收拾好的情绪像是又要土崩瓦解。她勉强平复心跳:“他,他们没有证据,为什么不放?”
周书彦说:“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
“我要保他。”
“那市局为什么敢不放?”
陈蝉衣声音涩哑:“有人要撑着段家?”
周书彦微不可察阖了阖眼:“聪明人说聪明话。他刚来京城不久,能得罪什么人?段家也不是京城豪门,又有谁非要帮?很多事,你比我更清楚。”
陈蝉衣紧紧抿着唇,呼吸发抖,眼眶有些红了。
暗沉瓢泼的雨砸在伞面,周书彦衣领已经被尽数沾湿,微微颔首,额头几乎抵着陈蝉衣伞檐。
“市局跟着风向倒,郑老板这些年和我不对付,自己却不至于明面把我压,你知道他不是这路数。今天这份公文,我可以帮你写,至于放不放得出来??”
他冷冷勾唇:“就看市局更想给我脸,还是更想捧赵景霖的面儿。”
三楼ktv包厢里音乐震天响,经理点头哈腰陪在一边,男人面色深沉,他抹着汗打哈哈:“郑老板来了怎么也没来得及说一声,我们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郑容微冷着脸,并不说话。
他刚从楼里出来,制服外套被他扔在了车上,身上只穿着件修身的棉布衬衣,领口解开细粒纽扣。
夜晚下雨,他肩头发被水打湿,郑容微袖子挽上去。露出一截精壮结实的小臂。
经理带着他停在扇门前:“赵公子就在里面。”
他冷冷地:“知道了,出去眼瞎耳聋,一个字不要说。”
经理连连点头应声,诚惶诚恐离开了。
包厢里光线暗得出奇,原本好几个人都在,有男有女,见门打开露出郑微的脸,心里发怵,都低着头推搡出去了。
就角落阴影里还坐着个男人,修长勃发的身姿裹进黑色衬衣里,那张隐匿在暗中的脸孔,额外英俊硬朗。不像是纯正东方面孔,他五官线条凌厉,俊美到散发冷飕飕的气息。
嘴角含着一根雪茄,烟雾蒸腾,一口就将他半张脸吞噬。
“郑老板。”
郑容微在一边也不吭声,漠然地坐下看他。
半晌赵景霖才抬头,淡淡道:“怎么有兴致赏脸?”
话音未落,郑容微猛地砸碎一瓶酒,碎碴子蹦了满地。
赵景霖面不改色,雪茄静默燃烧在指尖,他只是微微挑眉:“郑老板是在市委被人摆脸了?火气好大,这瓶酒四十五万。”
郑容微强压恼怒:“我赔。”
“一瓶酒,不至于让郑老板出钱。”
赵景霖笑得有点儿风流,音调极缓极沉,听着像是漫不经心。
他这人一直都是这样,遇到任何事总是一副笑面,撂下威胁性十足的话,用的却还是那张浪荡到死的贵公子脸。
郑容微直截了当:“人是你扣的?“
赵景霖弯唇,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嘴角弧度若有若无:“嗯。”
郑容微正在气头上,最恨旁人此刻一副懒散闲适的样子,瞬间愤怒直冲脑门:“谁准你扣的?”
“这地界我扣个人,还用谁准?”赵景霖仿佛听笑话,垂眼弹了弹雪茄,“玩玩而已,你紧张什么?”
“玩玩?”
郑容微恼怒扯松领带,一把狠狠掼在他身上:“你当他周书彦能被你玩?还是你觉得那里面的好玩?你倒是会玩玩,陆承风明着要倾轧国内科技市场,他前不久收购了谁?你这么搞,是打算和华越彻底撕破脸吗!”
他不是赵景霖,不是这种疯子!
赵景霖仗着自己老子威风,在四九城横着走,性情喜怒不定,无比乖张。郑家教导“行事需谨,出言要慎”,郑容微哪怕端着像个君子,也要把面子做足。
赵景霖不是。
谁惹他不快活,他必然让这人一辈子都悔恨这一天。
赵郑两家关系极好,赵景霖自始至终和他绑死。这种事,都不好放在明面上说,但背后谁站谁,谁帮谁,京城里的心里门儿清。
赵景霖把玩着手里银壳打火机,火苗燃起,他用拇指擦过:“你是心疼了。”
郑容微不吭声,沉默很久开口:“我从未。
声线丝毫稳不住,听得赵景霖发笑:“你就是觉得她一个女人,又怀了孕,眼下为着男人的事奔波,你看着难受吧?”
胸膛起伏闷笑声更响:“她下午还去找了周书彦,换我,求情求到我对面头上,我能呕死。”
他行事作风一向如此。
华越,算个什么东西?捞钱的前沿科技公司,既然不能是他的,既然不为他所用,毁掉也不过瞬息之间。
他不理解郑容微,不能懂他为何还能对那女人如此上心。当年他告诉郑容微,“喜欢就抢过来,得不到就毁掉”。
省得以后辗转难眠,想起来晦气。
郑容微连第一条都做不到。
三年前,江家那位年纪轻轻掌舵人新婚燕尔,赵景霖因故未出席。
郑容微去了。
那时候郑容微就是失衡的,在踌躇,犹豫不决。
郑容微参加完婚礼回京,一路垂着睫不开口,连唐勤都不敢多话。
连日辗转来往两京之地,他知道陈蝉衣并不想和他结婚,心里总惦记着别人。
这种感觉不好受。
回京当晚,在金台西别墅有个小宴,是赵景霖私人的,他本来不想去,但朋友催很急。
郑容微还是去了,然而整晚面色不虞,郁郁寡欢,一个人阖眼喝酒。
他和赵景霖就这点不同。
赵景霖不想不愿,贪一刻乐极忘形,能毁天灭地。
他不能,他里子不管怎样,面子都给到位了。
好友见他沉默,问怎么回事。
郑容微烦心,扯了领子说:“没事。”
又问了几遍他隐约松口,众人了然,原来是未婚妻要跑了。
众人正七嘴八舌帮他出主意。
这时候人群里,约莫暗影深处,突然有人笑了一声。那笑音掺和着酒气,带着说不出的喑哑,他慢条斯理低眉,擦干净指尖:“换做是我,倘若女人敢跑,打断腿,关起来。”
席间哄然大笑,有个人揶揄:“赵公子这么多年,怎么还是那么粗暴!“
赵景霖从阴影里坐直身体,一半冷峻的脸曝露昏暗灯下,目光投射过来。
郑容微和他对视,窝在沙发深处,久久不语。
如今想来,真是万分可笑。
他那年年轻,不懂爱也不懂恨。此前从未尝过,他觉得那是他妻子,那就是爱,他觉得李潇出身落魄却敢和他摆脸,那就是恨。
仔细算算,他或许在还没有来得及彻底感受到浓烈爱时,他的理智,已经被恨先一步侵占。
他懂爱吗,还是赵景霖这种贵公子懂爱?
郑容微走出ktv大门,脚步踏在长安街这块庄严之地,夜雨声烦沾湿眼睫。
这场雨真大,和那年南京的雪一样下不完,他一步步缓慢踏下台阶。
谨慎绸缪运筹帷幄了小半辈子,却栽在这,输掉她。
他心不甘情不愿很长一阵子,自欺欺人,以为凭他如今地位,用尽手段行差踏错还可以重来。
直到在周家晚宴看见她指上剔透戒指,他方恍然梦醒。
原来是不可能了。
原来是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