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影視劇裡那些動不動西裝筆挺參加高級會議,這個總那個總間左右逢源的“精英”不一樣,我們這行大多數人並不光鮮亮麗,天天灰頭土臉,在各種雞零狗碎裡疲於奔命才是常態。
出突發、追熱點,接了電話就背上包前往現場,那次采訪也是這樣。兩年前的黃金周,我一大早被信息提示音震醒,看見主編丟來個線索,安排試用期的實習記者老師跟著協作。
隨手回個“收到”,我睡眼惺忪看起群聊消息,網傳幾個大學生結伴登山不知所蹤,目前還沒有任何官方下場,也沒有友媒報道出街,還能搶個獨家首發。
爆料源於某短視頻平台,發布者是其中一個失蹤學生的父親,順著這個帳號找到對方聯系方式,我初步掌握了大致情況。失蹤學生有四個,來自錦蓉大學,前天前往建昌登山旅遊,今早家長發現其中三個下落不明。
聽到這我有些疑惑,照理說孩子不在身邊,就算失蹤也不會發現得那麽快,電話那頭的男人解釋道,自家孩子昨晚讓他早上打電話叫起床,結果沒人接,“後面我打了他室友的電話,有兩個也打不通,只有一個接了,說我兒子他們不見了”。
爆料人知道的並不多,我讓他把那個能打通的學生號碼發我,就掛斷電話,聯系當地確認是否接到過相關警情。核實到有報案記錄,趕出條快訊提交,確認發布以後我才停下手裡的活,查看爆料人發來的消息。
按照他發來的號碼撥過去,發現是個存過的聯系人,在我手機裡備注為“建昌吉自阿明”。電話響了半天,始終沒人接聽,我和主編商量後,決定帶著實習記者去現場跟進救援過程。
從平常駐站的棲梧市到建昌需要兩個小時,把手機設置成飛行模式,我拿出眼罩爭分奪秒補起覺。昨晚想著是假期,熬大夜玩遊戲,本來睡眠就不足,醒過來又連番折騰,著實有些吃不消。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噩夢又來了。
夢裡,我走在片黑色的荒野裡,周遭零散落著歪扭傾斜的樹,枝椏細長尖銳,像枯瘦的手,或抓或握,撕扯著暗壓壓的夜幕。目力所及,沒有山脊、丘巒,唯有模糊的地平線,我只能悶著頭朝前走。
眼前這條二十年如一日的路,今天卻起了變化,前方空空蕩蕩的黑暗深處,浮現出抹不斷流動變化的紅,赤、朱、絳、粉,時灼時暗,難以言表,我既想靠近它,又想拚命遠離。
踟躕難定間,被凝視的壓迫感山崩海嘯般湧來,腳下黑色曠野驟然開裂,我無止無休地墜落,迎面撞上許多散碎場景。
幽深洞口內一黑一白的恐怖怪物,山林之中滿地蠕動沸騰的墨綠色血肉,成群結隊似人似畜的猙獰魔影,深藏地下亙古長眠的半透明神秘幾何體……直到身體劇烈震動,我被飛機落地的動靜晃醒,才跌出這個漫無止境的夢魘。
我們要去的白龍村,位於建昌市東南部,被兩座高山夾在半山腰,一條小溪從山上流下,穿過村子,又從村子一側的懸崖滾落。高處俯瞰,村子的布局類似扇面,房屋以溪流為中軸鋪展。
同行的是實習記者秦天老師,年輕、有衝勁,乾活也積極。才到村口,我們正好和救援隊碰上,拉著他們簡單做了個采訪。
據救援隊領隊介紹,失蹤的三個大學生疑似進入村後的那座雪山,從被發現失蹤到現在,已經過去近九個小時,山上隨後幾天有反常的大雪,救援難度較高,救援隊已經做好初步的搜救計劃,打算抓緊時間盡快進行救援。
我和秦天做了下分工,因為以前到過白龍村,認識不少村民,在村子裡了解情況的部分由我負責。秦天則自告奮勇要求和救援隊一起進山,記錄搜救過程。
拉住秦天囑咐著,剛給他把運動相機戴好,話還沒說完,手機響起新消息提醒,吉自阿明終於出現了,確認秦天沒問題,我立刻動身,去找這位最後見過失蹤者的當事人。
這是我第二次來白龍村,上一回,是來采訪吉自阿明自立自強,從大山深處逆襲考大學的勵志故事,雖然時隔快三年,我還是憑著印象從村口走到了他家。
哪怕在這個剛脫貧的村子裡,吉自阿明家也窮得鶴立雞群。總共四間破舊土房,其中三間在一個小院裡,分別是他父母、兩個妹妹的房間,以及一間簡陋的廚房。剩下那間在小院**步外,由吉自阿明獨住,屋子裡除了一張木頭搭的單人床,就只有鐵絲拉成的“衣架”,以及一方低矮的書桌。
吉自阿明站在土屋前面,看著比上次分別時成熟了些,走到近前仔細端詳,又覺得變化不大,還是黑黑瘦瘦的臉,眼神帶著些畏縮,常常飄忽著望向地上,不喜歡看別人的眼睛。
“沈哥,你要來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
“打你電話一直沒接,你同學有線索了嗎?”
吉自阿明愣了愣,說剛才在山上找人,沒注意手機。我翻出個相機包遞給他,裡面裝著台入門級單反和一些配件,算是久別重逢的見面禮,看他作勢要拒絕,隻好伸手把包按進他懷裡,“就當借你的,等你買了新的再還我。”
還記得上次來,阿明向其他媒體的記者提出想借用下相機,被對方一句“這機器帶鏡頭三萬多”給嚇住。當時我用的就是這台二手入門級,滿打滿算兩千不到,隨手就遞過去讓他隨便折騰,後面采訪的過程裡,這台相機被他當個寶貝似的抱著,拍了不少有意思的照片。
說實話,這些事幾乎都快被拋之腦後,如果不是這次來白龍村,我可能永遠想不起眼前這個年輕人。
讓阿明做向導,我一邊和他了解情況,一邊去三個學生失蹤前最後住過的地方查看。阿明告訴我,因為自家住宿條件有限,他向一個已經不在村裡住的親戚借了間屋子,就在村尾山腳下面。
在他講述裡,這趟旅行是臨時起意:畢業在即,三個外省來的室友都想再看看蜀地風光,阿明提議到建昌來,既能領略當地人文特色, uukanshu 又能體驗雪山風景。定了計劃,前天晚上幾人坐火車到市裡過夜,昨天下午進村安頓好住處,約定今天早上一起爬雪山。
房間裡沒太多發現,幾個行李箱都未打開,床榻搭著被子和衣物,手機充電器還在插板上。唯一的疑點,是三個學生把背包整齊一排放在房間進門處的地上,換句話說,他們可能什麽都沒帶就離開了。
我又提了些問題,無非是這三個室友平常的關系,失蹤前是否有過矛盾衝突或異常,都找不出值得關注的線索。看問不出什麽,我讓阿明想想村裡還有誰見過這三人,阿明才說昨天晚上村長招呼他們去家裡吃過飯。
和印象裡比,老村長幾乎沒有變化,手裡抬著老式旱煙杆,精神翟爍地跟我打招呼。在白龍村,他是老一輩裡極少數會說普通話的人之一,據說村長祖上是當地“貴族”,年輕時又是村裡唯一的初中生,村裡大事小情,都由他說了算。
指了指椅子示意我坐下,村長對阿明揮手,叫他去山腳接下山的村民,阿明應了一聲,抬眼看看我,才轉身抱著相機包走入夜色裡。
“村長,您是什麽時候、在哪見到那三個學生的?”
“就在我家,昨天晚上,我喊侄子殺了隻羊,叫了幾個娃娃來吃飯。”村長抬起煙杆對院子一角指去,磚牆下邊,被褪去毛的羊頭孤零零躺著。
我問村長,那雪山上是個什麽情況,危不危險?村長沒回答我的問題,深深嘬口煙,眼神空悠悠拋向遠處,“那座山不能隨便能上,上去了,就不好下來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