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话。
吃到一半的时候,盛京延离开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个白色的购物袋。
温书吃饱了,放下碗筷,她看着他,“买的什么?”
打开购物袋,拿出了里面的白色女款运动鞋,盛京延蹲在她面前,“过来。”
温书背过桌子,看着他的头顶,头发黑而短,后颈骨冷白,拿运动鞋的那双手手指骨节修长。
他替她脱了高跟鞋,握着足踝,轻轻塞进了那运动鞋里。
咬着唇角,温书看着他安静认真的模样,忽然很想哭,“阿延,谢谢你。”
拴好蝴蝶结,盛京延抬了抬眉骨,对她笑笑,散漫道,“谢什么。”
“还有,该叫我什么?”他牵她下了,低低道,“走走看,合不合脚。”
沿着桌子走了几圈,很合适,运动鞋里的内衬也很舒软,比穿高跟鞋舒服很多,脚趾也不那么疼了。
“老公。”温书走他身边去,牵着他手。
“昂,在呢。”他嗓音略沉,夹着疏淡的笑意。
俩人往回走。
温书凭借着零星的记忆和向路人打听带他回了自己曾经居住的那一条街。
一整列的平房,还有两三层的小洋房,曾载种玉米地的农田现在都变成了商业住房区开发场地,修了游乐场,观光景点。
小孩坐摇摇车,玩竹蜻蜓,吹五彩泡泡,脸上都带着笑。
场景很温馨,可温书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那条路过有灰尘的水泥路,那几栋修建规划中的楼房,院子里的鸡冠花,夹着尾巴咬人的狗,看上去近却很远的铁垠山,还有沈籍出工时常骑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阮玉菱女士总丢的电视遥控器,小卖部老奶奶卖的五毛钱一包的辣条,楼下小哥哥在屋里扯着嗓子吼的歌声。
她的童年,她的曾经,她最亲爱的人,都永远留在了过去。
现在这里,山没变,路变得宽敞,建筑变多,汽车随处可见,麻将馆里聚一堆人,过年的灯笼彩灯也挂得到处都是,公路上没有灰尘,也再听不见那公鸭嗓一样的难听歌声。
一切都改变了,故乡掩埋在钢筋水泥的废墟中。
一个吹泡泡的小孩跑过来不慎撞到温书,温书把他扶正,对他笑笑,“小心。”
那小孩拿着泡泡机又往回跑。
远处一个上了年纪的奶奶在训斥他,“贵贵儿,乱跑啥子,快回来。”
那奶□□发已经雪白了,眼珠略显浑浊,可温书看到她时还是一愣。
奶奶似乎也想起来什么,一些尘封的遥远记忆被唤醒般。
齐奶奶杵着手边的拐杖颤巍巍走过来。
温书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目睹他靠近,她一只腿似乎瘸了,走路需要拄拐,她很老了,银丝如雪,脸上尽是皱纹,很瘦,宽大的棉服穿在身上,显得她头更小,人也更孱弱。
十来米的路,齐奶奶走了近半分钟。
眼眶渐渐湿润,温书紧抿着唇角,锁骨随着呼吸起伏,她在克制,在忍耐。
盛京延察觉到她的异样,伸手扣住她手掌,有意拉她离开。
而下一秒,齐奶奶那苍老布满皱纹的手搭上了温书的手肘,她的眼珠很浑浊,眼白也不那么纯粹,眼底却像含着泪。
老人的声音苍老而嘶哑,只是一句话,便令温书溃不成军。
“都这么大了。”
都这么大了,十五年已经过去了。
如果她的孙子齐明还活着,也会是和她一样大的大人了。二十八岁,青年热血,也该有自己疼爱的妻子,组建家庭,快的话都该有儿子了。
而齐兰也就能抱上重孙子了,四世同堂,安享天伦,会有那么多人羡慕她,祝福她。
眼眶湿润,眼泪啪嗒便流下来,温书握着齐兰苍老的手,她手上有很多茧巴,很粗糙。
温书轻轻喊了一声,“齐奶奶。”
齐兰还认得她,她的老年痴呆时好时坏,忘记了近些年的很多事,却对那场地震之前的事记得特别清楚。
她原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成家立业生了个孙子,二儿子打着光棍成天在镇里田埂上瞎逛,三女儿离家多年不归。
可地震来了,两个儿子都被埋了,死后挖出尸体,尸体都变形认不出人样了。
而她最疼爱的孙子齐明,和她一起被压在厕所和空置猪圈的三角区,房梁倒下来的那一刻,十三岁的齐明拉过了她,他挡在她身前,被那跟柱子压垮了脊椎。
他们被困在那黑暗里十三个小时,稚嫩的少年一直在流血,身上背负了一整根房梁,渐渐的,他的肋骨被压断,压碎,肺部可呼吸的空间一点一点缩小,直至最后窒息。
失血过多和无法呼吸夺走了齐明的生命。
齐明死前最后一刻都在安慰她,“奶奶,你活着。”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奶奶,我给你唱歌吧。”
少年处在变声期,嗓音嘶哑像公鸭嗓,可这公鸭嗓也快发不出声音,嘶哑得像吞了一大把滚烫漆黑的火炭。
他唱着,
“新的风暴已经出现”
“怎么能够停滞不前”
“穿越时空……竭尽全力……”
“我会来到你身边……”小少年闷声咳出一口淋漓鲜血,夹杂着破碎的肺叶和血块,他没有力气了,最后再看了一眼自己的奶奶,随后便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齐兰一条腿被轧着,她动不了,她也看不见,黑暗里没有光,她知道自己的孙子没气了,死了,走了,不会再回来,不会再唱歌了。
不会是楼下那个对着奥特曼的片头曲,扯着难听的公鸭嗓,拼了命地吼着唱,吃饭唱,睡觉前唱,无论何时何时何地都在唱,嬉笑着脸,任齐兰拿着黄金棍追着他打骂,他也不停止的小少年了。
而楼上沈书小姑娘下楼的时候总会目睹这一室的鸡飞狗跳。
齐兰会从冰箱里拿冰棍出来请她吃,并把齐明抓到她面前来,让沈书这个小他一岁的妹妹帮他辅导作业。
辅导作业时,齐明也会时不时扯着公鸭嗓唱两句,每每这时,温书都会放下铅笔,翻个白眼,默默堵上耳朵。
可是,再也不会有了。
唱歌唱得难听的齐明明,做作业做得不好的齐明明,孝顺奶奶爱护妹妹的齐明明,死在了他的十三岁。
他长不大,变不老,喜欢的《奇迹再现》也再也不会再现。
现实朝着最后一句歌词相反的方向发展,一语成箴。
齐兰在那无底的黑暗里握着齐明的手流泪,十几个小时,哭得眼泪流不出来,最后流的是血,哭瞎了双眼,地震后她失明了半年。
后面活着,都是无止境的煎熬。
齐兰抓着她的手,苍老的眼里流出了泪,眼底是欣慰和怅惘,“沈家姑娘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