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恩行走其中,金靴踩進血肉的泥漿像踏入因威特將融未融的冰湖表層。
炮火和爆炸將這片土地揉皺、撕裂、摧毀,用漫天的寂靜塵土像逼迫其窒息一樣掩埋了它。本地人屍體被壓碎、炸裂、刺穿,砍斷,沒有堆積,而是平攤地向四處鋪開,像是此地文明倒塌的墓碑,在燃燒的同時和墜落的著火的無人機與城防機器翻滾成同一團生命的余燼,世界中的生機遭到吞噬,生存的可能被轉化為死亡的必然。
以極為奇幻的超越帝國真理范疇的形態存在的樓房和橋梁倒塌在多恩眼前,和灰塵與火星一起被轉化為潰決這一概念的具象。
他的靴子踩碎了一樣東西,清脆而悠長的聲音從這殘碎之物的斷裂中綿延,如絲線切割開戰場的塵埃,將這灼熱蒸汽和火燎余灰的溫度撇盡,並用冰冷取代了它。
羅格·多恩不需要低頭。那無疑是人的顱骨,未經變異,沒有扭曲,乃至沒有頭盔,沒有防護。一顆光滑的頭骨,肌肉和皮膚熔化在炮火和離子中,從面部被巨斧劈成兩半。
他不需要低頭。接著他低頭去看。
泥漿和星球表面褐紅沙土的混合體掩蓋了這顆骨頭的具體形態,他無法隔著這層深黑的物質看清它,他重新看向前方。他臉上沒有表情,嘴唇也沒有什麽起伏,他的步履依然穩定,多恩繼續向前。
RA-124,這是他給這顆星球命名的第二日。
艦隊追蹤的上一顆星球逃跑的首領至此,他們猜測那個領導者受到了這個世界的庇護。他們應當經過一場談判,一次索求,一次宣講,正如他們的遠征中每一次重複的那樣。他們要宣揚的光輝將伴隨他們的行動得到傳播,逐漸浸透這冰冷宇宙的各個角落。
但今日,在任何通告和商榷之前,吞世者襲擊了這顆星球。一切化為戰場的灰和火,以錯誤的形式讓星球燃燒,於是在本質上,這裡將繼續保持一種永恆的冰冷與黑暗。因威特的暴雪徹底摧毀一個定居點時殘留的冰封殘骸,和戰爭過後的塵埃城池,在黑暗的死亡中是同一等的無意義之物。
這不是吞世者第一次做出這樣的決策,但在多恩前一日建議與本星球的統治者和平溝通後,仍貿然大舉進攻,則是第一次。
他們是合作的兩支軍團,雙方各不能受到對方指揮官的直接控制,因此多恩無法懲罰他們——更何況屠殺和滅絕,這正是人類之主創造第十二軍團時賦予他們的職能和使命。
因帝皇指揮的受控屠戮而獲名戰爭獵犬的軍團一路走來,將暴力的征服貫徹至他們遠征的每一瞬間,在他們盔甲上洗不掉的鮮血痕跡中,所有不可言述的流血和燃燒都無時無刻不發出最低沉的尖嘯。在他們與努凱裡亞的文化接觸後,暴虐變本加厲。他們比任何人都更想通過融入同一個文化環境的方式與他們的父親接近。
羅格·多恩不接受他們的風格。他相信安格隆同樣不會接受。
他想到掛在自己腰間的金色顱骨。他將這件來自佩圖拉博的禮物隨身攜帶,近日卻無從使用。從顱骨中傳來的是一個溫和的聲音,一個經過柔化和善意調整的美好之聲。他不可在嚴酷的爭論中使用它。
他在幾日前就給佩圖拉博送去過信息,詢問該如何解決這種軍團間的理念不合。他尚未得到回音。
他的兄弟近日是如此繁忙,多恩沒有為此失落,他高興於佩圖拉博能獲得帝皇更多的信任,所以他的第二封信不再送去過於忙碌的鐵之主手中——他直接將書信投遞給安格隆,告知其子嗣過度的殘暴,並等待回應。
實際上,他認為安格隆理應親自來此,接管並調整他的軍團。在這之前,他本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名兄長對其兄弟私人事務的插足。
即便多恩本人並不在意這種名義上的貶損,他仍然為這無端的多余事務感到疲倦——這理應是一種罕見的情緒,卻從他那一日明確意識到自己已遠離因威特起,就與他若即若離。當他和佩圖拉博共處時,他高尚的兄弟能在無意識間撫平他隱藏的情緒,然而當他重新投身戰爭,一些仿佛正在滾動的黃銅碎塊又開始在他的思維中重現。
他不理解自己為何會出現這種複雜的心理現象,但關於人的情緒,他一向有太多不理解之事。
灼熱的空氣震顫著,從廢墟後快步走來幾個吞世者,藍白盔甲上殘留著滑落的血漿。無疑,這些吞世者注意到他的空降艙,並從對戰場的清掃中趕來。
他沒有分辨出這些身穿相近陶鋼盔甲的戰士們各自是誰,一名藥劑師、一名百夫長,幾個戰士。多恩低下頭,看著這些戰士向他靠近,停在數米之外,平視他腰間的金色顱骨,接著仰視他。
“都有誰在這裡。”多恩問。
“第一連,第七連,第十六連。”百夫長說,低啞而急促,經過呼吸柵格的聲音和血霧相互接近,“基因原體大人,有什麽指示?戰事緊急,我們還有一座最後的堡壘需要攻克。”
在百夫長身後,整座星球上最為完整也最為龐大的建築物矗立在廢墟和血霧的盡頭。銅、鐵和透明的晶體材料構築出一座模糊的堡壘,從堡壘中延伸出的電纜和光纖已經被截斷、分割,被武器和防禦系統裝備,多恩能從中分辨出一些自黑暗科技時代遺留的特色;流動的紅光證明了靈能的存在,這座堅固屹立的城堡同時被科技和靈能保護,這也是第十二軍團尚未將其吞食的原因。
“在你們滅絕這顆星球之前,”多恩說,“他們是否拒絕了我們?”
“這顆星球無疑拒絕了帝皇的威嚴。”吞世者的藥劑師說,折疊的醫療伺服手臂從背後伸出,“他們拒絕交出其他世界流竄至此的統治者。”
“拒絕了幾次?”
“一次,基因原體大人。”藥劑師的聲音裡表現出疑惑,他的態度令羅格·多恩認出了他。
加蘭·蘇拉克,一名曾經與尚未尋回其父的第三軍團的藥劑師法比烏斯·拜爾交好的研究者。他對一顆真正表現出拒絕臣服的星球所使用的某種黑色針劑令他保有印象,這些藥劑一旦刺入碳基生物的表皮,就能輕易地溶解一個生物內在的血肉。
“一次?”多恩低沉地說。“你認為這是屠殺的充足理由?”
加蘭沉默不語。他懂得在何時應當保持緘默,倘若他身處帝國的行政體系,他會受到欣賞。
“告訴我。”多恩說,表情不再平靜。他的眉頭皺起,傳達出一種令人不安的信號。
藥劑師開口了。“掃清銀河中人類帝國的敵人就是我們的唯一任務,而他們愚蠢的拒絕已令他們成為我們的敵人。面對敵人,人性的憐憫和多余的良知毫無價值。我們的遠征不能被拖慢,是嗎,大人?”
“我們為何而遠征?”多恩問。“帝皇為何要發動大遠征,你們的基因之父又為何願意追隨帝皇的旗幟?”
“為了讓人類重新崛起,讓光輝重新灑滿整個銀河。”藥劑師快速回答,他們每個人都在各種情形下聽過無數次帝皇的演說,並且自己也各自是熟練宣揚帝皇理念的軍團成員。
“帝皇的光輝不是血腥和暴虐,也不是奴役和滅絕。”多恩說,周圍的血腥氣開始明確地令他感到不快。掛著金色顱骨的腰間傳來陣陣冰冷。“和平,光明,真理。這是我們遠征的目的,這是我們帝國的信條。”
“我願意告訴任何人,你們的父親在見到我的第一眼就義無反顧地發動了有效的攻擊,只因他認為我是壓迫者的一員。我為我的兄弟能具備如此崇高的理念而自豪。而我今天遺憾地看到,他的子嗣與他本人並不相合。”
多恩沒有在言語中留出半分情面,他既然開口,就不婉轉、不偽裝,不說謊。
“我們的大遠征不同於邪惡異族與墮落人類的暴行。他們屠殺和掠奪沿途的星球,毫無憐憫和尊重,只為了滿足他們的貪婪和殘忍。而我們的遠征,隻為讓他們成為帝國的子民和兄弟,讓他們享受帝國的文明和繁榮。這是一次以和平和光輝為主題的遊說,武力僅僅是最後方需動用的終極手段。”
“那些散落各地的人類遺民,曾在紛爭的時代乘坐移民船如繁星四散,迷失在暗淡銀河中的無路可歸者,他們曾經是我們的同胞,以後也將是我們的同胞。他們的信仰或許被欺凌與抹除,家園或許被侵略並摧毀,我們要拯救他們、保護他們,帶領他們。而非在一次形式化的通告過後,就將他們的鮮血和屍骨鋪滿整片大地。”
他的話語中閃過隱藏的怒火,更多的吞世者從廢墟和斷牆中現身,靠近了羅格·多恩,在他即興的宣講下沉默不語。
“我們必須體諒我們素未謀面的血親,吞世者們。”基因原體說,“數個千年以來,人類被分割、分居在無數個互不相連的孤島,這時間的漫長,幾乎令他們相信人類從誕生起就互不結識、相互分離。他們已經不敢相信漫長的痛苦即將結束。他們習慣了黑暗和苦難,而希望和信心則在漫長的流亡和分割中喪失,就像一名被孤獨地困在井底的囚徒,無力期待頭頂的光明有朝一日真正落到觸手可及的近處。而我們理解。”
“用行動和言語,讓人類看到我們的誠意和善意,聽到我們的呼喚和邀請,感受我們的溫暖和關懷。用力量和智慧,打敗阻礙我們的敵人,消除誤導他們的謊言,解除那些束縛他們的枷鎖。用信念和忠誠,證明我們的榮耀和正義,傳達我們的思想和靈魂。我們贏得信任和尊重,激發熱情和勇氣,喚醒理智和良知。在這場遠征中,我們改變人類的命運、世界與生活。這才是帝皇大遠征的本來含義,而非盲目地向銀河施加戰爭。”
幾個吞世者的甲胄發出移動時供能系統帶來的氣流聲,多恩等待。
“我們兄弟的血已在這顆星球上流淌,”另一名吞世者說,作為一個隱晦的回答。多恩聽出了他想說的後半句話,因為遠處的堡壘正在被瓦解,從最小的磚瓦,到整體塔樓的坍塌。吞世者撕咬、吞咽,啃食。
“而你們將要獲得最後的勝利。”多恩說,知道這不可改變,也不再應當被改變。
戰爭是漩渦。一旦被卷入,所有人都將參與進攻和反擊,襲擊和報復。戰爭的結束只能是一方的崩潰和滅亡;勝利、臣服或死亡,沒有另一條道路。
“事已至此。這顆星球的結局唯有戰爭。繼續戰鬥吧。”多恩說,向前方行走。遠處的天幕中降下火雨,城牆垮塌,堡壘崩落,隱隱有戰鬥至身死時那最後爆發出的悲哀吼聲自千裡外傳來。燃燒的焦炭和融化後重凝的銅在他靴下延伸。
在他的估計中,等他步行至堡壘近旁時,這座城堡應當已經被吞世者攻下,領導者的首級或許已在高牆上懸蕩。
此時再試圖挽回任何事,都不過為時已晚。出現如今的局面,無疑也是他本人指揮條令不明,既未能完全表明自己觀點,也沒有盡早發現這番差錯的原因。
他的手指在手甲內僵硬,在四周彌散的血腥氣息中,愧疚於自己對帝國天鷹榮光的損害。
多恩決定在本次作戰結束後,暫停帶領吞世者軍團參與大遠征的步伐,等待安格隆的回應。
——
“戰爭的意義不在於戰爭本身, 單純的征服沒有榮耀。展現仁慈的出發點是對人類帝國整體戰略的考量。而你的子嗣正在將寬容和軟弱混為一談,將他們過往為帝皇進行的每一場滅絕戰爭經驗運用在每一次潛藏著和平可能的對話中。”
“這是我的錯誤,我沒有也無法完成引導他們從屠戮者向解放者進行轉變的職責。你不可再放任他們自主行動。我希望你糾正他們,增強自己對軍團的影響和掌控,而非讓你的子嗣盲目追隨你的影子。安格隆。”
安格隆的手指滑過數據板表面,因這些文字的犀利和直白,以及其明確表達的含義而驚訝。他望向窗外,努凱裡亞仍是深夜,星星在空中沉寂地燃燒。
此時本該是他的休息時刻,但在一次為慶祝新一批小戰士成功完成手術而舉行的小小活動過後,他尚無法入睡。因此,他第一時間地見到了多恩的這封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