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更名的德西亞城外,為角鬥士和更多的傷者提供的、山丘背面的療養院裡,水流聲靜靜地在窗外淌過。
人造溪流中倒映有破碎的淺黃燈光,像黃銅或錫箔落進冷水中的殘片,從原體的房中被吹拂而出。
安格隆的手指幾次地在數據板表面劃過,粗糙的老繭刮在黑暗中發亮的光滑屏幕中央,細而碎的聲音本該被療養院外的潺潺水聲遮蔽,但原體超常的感官與雜亂的心音突出了書寫之聲的存在。
它在安格隆的感知中擴大,變得刺耳,逐漸具備近於刀切過布匹般的撕裂之音。在以前,角鬥士們互相切開粘住血肉的衣物,用火燙乾傷口上的血時,安格隆聽過類似的響動。接著他聽見一聲歎息,這是他自己的。
“我為他們感到抱歉……”紅砂之主用手指寫下一行字,用的是他的泰拉老兵們從人類發源之世界帶來的一種罕見語言。接著,他將這行字抹掉,重新修改他寫給多恩的回信:“我為我的錯誤感到抱歉。”
他對詞句的斟酌絕非考究文辭,整封回信艱難的書寫過程都伴隨著他的回憶和反思。在收到多恩的來信時,安格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接到了怎樣的控訴。
吞世者,戰爭獵犬。他們的結識從堅毅決心號開始。
那些別扭地將自己裝進筆挺的禮服中,在誤以為遭受原體襲擊時抓向武器卻停在半途中的手,和受到他的擁抱時怔愣如孩童的表情,險些讓安格隆以為自己將要帶領的不是一群身經百戰的戰士,而是一群未經關照與教導的孩子,急切地團團圍繞在父親身邊,迫不及待地比較著誰能顯出更多的信任和濡慕。
佩圖拉博告訴他,這些戰士的確需從少年期開始接受阿斯塔特改造手術,這給了他一個答案。
所以安格隆回報給他們同等的關照和寬容。讓他們保留被他們自己解散的原有戰鬥編制——盡管這也是因為他沒有指揮大型軍團的經驗。
他采納了傑格爾百夫長興高采烈想出的軍團名字,向他們傳遞而非強迫接受自身的理念,鼓勵他們像真正的鬥士一樣獨立自主,不要將原體視作除帝皇外萬物的唯一中心。
而吞世者表現得如此之好。
這些從無數光年之外的人類帝國核心遠赴銀河邊際的戰士,完全沒有安格隆一度擔憂的高傲或冷硬。他們自願地與努凱裡亞的人們相互融合、相互靠近。
他們共同生活,相互學習,平等對待彼此,視他的角鬥士兄弟姐妹們為家人。
卡恩率先詢問安格隆是否允許部分安格隆的凡人戰友有限參觀登陸艙與部分地面載具,約楚卡等孩子年紀太小,所以連長瑪戈教他們何謂天鷹和戰犬,他們要怎樣為成為星際戰士做好準備。藥劑師加蘭·蘇拉克則深入至努凱裡亞諸多城池的紅砂深坑親自調查,他隨後就為軍團帶回了鎖鏈與改良後的角鬥坑。
“我以為這就夠了。”安格隆寫道,這些單詞在他指尖留下略微灼燙的痛苦。“我能感受到他們的情感,他們愛著我與我的同伴,我的母星……”
他再次劃去這段話,意識到自己被情感所蒙蔽,沉浸在虛假的幸福裡。
“你向我展示了我回避的事實,我的兄弟。他們在見到我之前就是獵犬,是戰士。”
高階騎手最常放入紅砂角鬥場中的就是龐大凶狠的野獸,有時是鬣狗,有時是巨犬。它們在金色的看台之下依偎時,同樣無比溫順。
“我將他們推得太遠了。”安格隆重新寫出又一行字,看著數據板上閃動的光點緩慢地跳躍。“我不夠關注他們。”
第十二軍團是帝皇的軍團,努凱裡亞人是安格隆的軍團。
羅格·多恩和佩圖拉博是第十二原體的兄弟,角鬥士是安格隆的兄弟。
佩圖拉博曾為此失落,而安格隆,自以為是的安格隆,自認細心的安格隆,盲目的安格隆,沒有看透這背後的隱患。
他放緩呼吸,聽見窗外的夜裡開始下雨。從高山上落下的寒風和秋初的雨一起滾進他的窗沿,他的手指凍得僵硬。
安格隆放下數據板,無法繼續書寫。
他闔上眼,眼皮擋住世界給他的亮光,靈魂中豐富的想象力立刻將這些瑣碎的聲音從黑夜盡頭的深紅火光中擴大成一幅栩栩如生的影像。
他的兄弟羅格·多恩送給他的信息中,這位兄弟冷靜嚴酷的個性令他僅僅極為客觀地紀錄了近期被攻打的靈能星系中,死亡的本地人類數量、軍團消耗的火力和彈藥基數。這反而帶給安格隆更加不可測量的想象空間。
他看見血的幻影從堡壘上如瀑布般流淌,人類的顱骨、脊椎和胸腔變成盛裝燒焦泥土的容器,捆綁著鎖鏈的人倒下,跌在履帶和蒸騰的油霧中,載具的雙聯激光擊垮聚居的區域,而他的身著藍白甲胄的子嗣,巨斧染血,殺戮不止。
這都是他的吞世者做的。
安格隆想要推開窗,讓雨水灑進來,將他澆濕。
但在他從整個努凱裡亞的許許多多各類事務中抽身,偶爾地回到德西亞城居住的時間裡,凡人們會堅持為他打掃房間,他不能讓大雨帶來的積水給他們增添麻煩。
他從座位上起身,以與體型不符合的悄無聲息離開房間,穿過走廊,踏入努凱裡亞的雨夜,環繞著這座名為醫院的療養院漫步。
努凱裡亞的兒女們居住於此,他想。他們堅韌,團結,久經折磨,頑強不屈。他們在紅砂中破碎,又依靠著相互間的支持和牽連艱難地站起。
一場角鬥贏了,角鬥士的腰間增添一截血紅的細疤。一場角鬥輸了,在傷疤中增加的黑土令長繩變色。他的紅繩和同伴們的黑繩擁有著同樣的本質,即對同一處洞窟中擁有相同命運之人的無言擁抱。凱旋之繩將所有人相互連接成一個整體,在這個圈中他們親密無間。
但在黑與紅的圈外呢?努凱裡亞人,與泰拉人,能夠真正地相與為一嗎?
雨幕更密,水流從天河中墜落。安格隆的嗅覺感官告訴他雨水中潛藏著淡淡的血腥氣。他想象中的屠殺畫面繼續在他眼前閃回。
羅格·多恩,他金色的白發兄弟,腰間掛著的是他傳奇般奇異的金色顱骨,冷峻面容中潛藏怒火,在屍首堆成的血河中行走,背景與細節在他強大的思維能力中愈想愈清晰。
安格隆閉了閉眼,畫面與氣味仍在。
他搖頭,向後倒退,在樹木中退行。經擴建後幾乎佔滿山丘半側的療養院在他眼中縮小成一盞明亮的燈,燈中靠著由一扇扇窗戶裡星星點點的螢火亮光發出完整的光芒。
安格隆繞著山丘,向山的另一側走去。這兒應當是暗淡的,寂靜的。因為如今仍是深夜,晨起的號角尚未吹響。
在未來將要加入第十二軍團的受訓者在山的另一面建造訓練基地,就像戰爭獵犬在銀河中由帝皇給予的獨立基地一樣。不同的是,這兒的基地選址是在原體的保育艙當時降落的山下,也是在無數從角鬥場逃離卻殞命於此的骸骨墳墓之下。
這種雙重的象征意義讓所有人都第一時間同意了基地的建造地址。
安格隆起先在行走,隨後他開始奔跑,腳落在暴雨的泥地中,踩斷樹枝和碎葉,就像有骨骼和血肉在他足下哀鳴。他感受這片刻的冰冷,思索羅格·多恩構思他的來信時,是否行走在同樣的廢墟之上。
穿過山谷,從山脊上翻越而過,黑暗呈現在安格隆眼前,他們的基地在暴雨中沉睡,一些建築上的金屬與玻璃表面隱隱約約地反射著不可忽視的光,經過雨幕的層層過渡和折射,在努凱裡亞地表的深紅暖色燈光中也呈現出某種相互統一的微弱紅芒。
這是紅砂的底色,安格隆想,這裡是努凱裡亞。他足夠地了解努凱裡亞,但他還不夠了解人類帝國。
他仍在想著吞世者的問題。
他當然可以現在就完成他的信,明令要求第十二軍團停止屠殺。
但這僅僅解決了深層矛盾外溢的一次危機。至於如何解決一切的根本,他尚無法抉擇。
安格隆不想傷害自己的軍團,卻也無法忍受他們繼續傷害他人。
他在暴雨中久立,血氣和幽幽的哀哭在洪流的落雨中若有若無地延伸。
安格隆沒有計算時間,只知道此時正是深夜。他決定在此多站立一會兒,直到他把種種事情想清楚,至少清楚到足夠讓他完成給多恩的回信。
如果可以,他還希望同時寫一封信給佩圖拉博。
最近第四軍團之主神秘而隱蔽的繁忙,和他軍團中秘密般的騷動令安格隆和羅格·多恩都自覺地不去過多打擾佩圖拉博,盡量自行解決困難。但有些時候,他想自己可以再多相信他的兄弟一些。
基地中閃過一道光。
安格隆正抹掉令眼睫變重的雨滴,打算穿過這成千上萬噸重的墜落之水,回到療養院那半側。
然後他反應過來。
第二道光亮起,短促,緊張,轉瞬即逝,並且比第一道光更加靠近基地的邊緣。
在第三次閃光發生時,透過黑夜重重的暴雨帷幕,安格隆看清了那道冷色調光線的實質——那是黑夜中照明的可攜帶電燈,在基地重疊的樓群中偶然透過建築空隙暴露在外的慘白光芒。
第四次閃光完全地鄰近了暴雨裡漆黑基地的邊沿,從軌跡來看,這無疑是有人正趁著深夜暴雨的時分離開基地;而從光束的移動速度判斷,這不是一次摸索,而是接近輕車熟路的固定行動。
安格隆的心悄然揪緊。這是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事件,並且沒有任何人與他說過相關事件。假如他今日不是恰巧返回德西亞城,又正好地在山的這半側無聲徘徊,他要到何時才能發現此等異常?難道要等這些不知何方而來的人傷害到他的兄弟姐妹和他未來的子嗣嗎?
而他的意識向他提供另一種可能。即這夥從基地內向外移動的人如此行事並不偶然,足夠大的基數讓他撞見今日的未知事件。
他脫掉因為吸收雨水而變得過度沉重的外袍,感受到這件袍子變得有些發黏。
安格隆拋下袍子,無聲地追著白光跑去,渾身有些發冷。
那道遙遠的光已經從基地裡無聲地滑進了大雨,白光變得明顯而容易追蹤。閃電揭過黑暗,在接踵而至的轟響中原體盡量以最快的速度越過山脈向光點靠近。暴雨隆隆地蒙蔽著他的視覺和聽覺,卻無法對基因原體造成任何阻礙。
當他和白光靠近時,白光也向著它的目的地逼近。它前進的方向是德西亞城內,安格隆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他咬牙,以巨獸甩頭的姿勢甩去撲打在臉上的雨水。白光進入德西亞城門口的灰色長路,令安格隆看出那是十來個正乘坐本地運輸車集體行動的人影,由於沒有使用星際戰士的裝備,他們以前的行跡無從追查。
鄰近城外,安格隆與他們靠近到足夠讓他報出這些人中每一個的名字。
其中沒有未來將要成為星際戰士的少年有志者,這些人身上用金屬補足的殘缺證明他們多數是從紅砂中解脫的角鬥士,另外有兩個自願加入安格隆凡人軍隊的努凱裡亞平民。
安格隆略微地放松了一絲半縷,勸告自己猜測他們也許是另有事務不方便與人講明。他希望自己了解努凱裡亞人,他希望他們不會彼此傷害。
他遠遠地尾隨其後,穿過重重雨幕,希望看見這件事的結局。
運輸車穿過城門,越過集市,經過居民區,路過街道。一塊白日裡遮陽的布在暴雨中被刮落,墜在泥濘裡。白光沒有停留。
安格隆在雨中聽見了自己的心跳。有根鎖鏈纏住了它,揪緊,送來刺痛。
他追隨白光直到白光停下,露天的建築中燈火通亮,散發的深紅光芒和城鎮中原本的紅光如此接近。
雨幕裡傳來陣陣的笑聲,更加濃厚的血腥氣和長風般盤旋不止的哀嚎。
這些不是幻象。他錯了。
安格隆的神經從未繃得如此之緊,就像融化的銅被扔進暴雨,以最粗暴的方式凝固。
他不憤怒,不吼叫,無法怒喝。他只是痛苦。只是震驚。還有了然。
他向著那座建築走去, 圓弧的牆面如此令他熟悉。他的生命曾於此被束縛,直到他獲得他的解脫和拯救。時至今日他仍不怎麽願意回想這裡發生過的一切,蛆蟲之眼,硫酸,鎖鏈,相互殘殺的哭嚎,燒焦的長牙和折斷的喉嚨,被他不得不掐死在掌心的敵人,無數從天而降落在血肉和泥土間的諷刺與荒唐的鮮花……
雨水變成尖銳的斷片,割過他的皮膚並發出刺耳的響聲。他向這理應被封存的建築走去,想到第一個勸說將此地保留的霍讚角鬥士那張失去了半個下頜的臉。
這裡是紅砂深坑。
他從正門踏入的那一刻,觀眾席爆發出喝彩,又有影影綽綽的復仇般的嚎叫從陰影中刺出,尖銳至不似活人。
被暴雨灌透的紅砂中,一個曾經的高階騎手剛剛被砍飛頭顱。那顆腦袋劃過半空,其上以最粗暴的方式塞著一串屠夫之釘。
雨幕在燈光中從四面八方的雲層裡落下。雨的顏色是淡紅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