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蘇易有些懵。
薑若兮也一臉納悶。
“我這個人,最煩講道理的人……”顧嫣然啞然失笑,半是感慨,“這世上的人,大多數都聽過大多數的道理,但那又怎樣?能過好自己的一生嗎?我覺得,唯一的道理其實只有一個。”
“什麽?”蘇易脫口而出。
“這世上,其實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大多數的大道理,只是坐著說話不腰疼。”顧嫣然神態從容,“所以呢,我只是把自己剖給你看,你能悟出什麽,全看你自己。”
蘇易坐直,一臉受教神情。
“我在讀高中時,班級春遊,曾遭遇了一場綁架,對方是河間卒。”顧嫣然語氣平淡,但一開口,就是重磅炸彈。
“卒子過河,隻進不退的‘河間卒’?”蘇易聞言,眼神一凜。
河間卒,是曾和存合會,天人社並稱的組織,而相較於另外兩家,他們更瘋狂,也更極端,更肆無忌憚。
所以,他們挨揍也更狠……
如今的河間卒,早已式微,幾乎翻不起什麽風浪了。
“當時,整個班級被綁架,其實是因我所累……”顧嫣然面色惆悵,歎息一聲,“他們的首領看上了‘鬼宿陰符’,想綁架一名王氏成員,用作要挾。我那時候年輕氣盛,不知低調為何物,就被盯上了。”
蘇易耐心傾聽,沒有評價。
薑若兮也沒有說話,坐在一邊。
“作為王家子弟,我當然知道河間卒的秉性。當時,我就確定,即便王家支付贖金,他們也絕不會放過我們。”
“從他們不戴面具,就能看出來,根本不怕被我們記住樣貌……”
“而在當時,河間卒只是用法陣困住我們,並沒能收走大椿之匣。”
“這也變相說明,他們的人數不多。”
“我認為,可以一戰!”
“於是,我串聯了班裡幾個實力較強的同學,趁夜發動了一場突襲。”
……
顧嫣然娓娓道來。
“失敗了?”
看她臉上的表情,說話的語氣,蘇易就已有猜測。
“其實,算是成功了。”顧嫣然搖了搖頭,笑容中卻盡是苦澀,“但是,是用三名同學的性命,換來的成功……”
“三人?”蘇易聞言,也心頭一緊。
“當時,特遣組正巧趕到,我們裡應外合,擊潰了河間卒。”說到這,顧嫣然語鋒一轉,“但在最後關頭,河間卒的幾人發了瘋,自爆玄獸,意欲同歸於盡。”
接下來的事,不用多說,蘇易也能猜到。
“三名同學中,有一個是我的一個好閨蜜。”顧嫣然難得面露痛苦,“在關鍵時刻,她為了救我,才失去了自己生命。”
蘇易、薑若兮對視一眼,也暗暗唏噓。
——如故桃花?
蘇易忽然想到,那“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如故桃花,緬懷的,是否就是這個同學?
“當時,我遭受了巨大的打擊,休學了很長一段時間。”顧嫣然偏過頭,望向窗外,“我不斷問自己:是不是有更好的辦法?是不是我的表現再好一點,她就不會死?是不是我的選擇,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
“沒有答案的。”蘇易搖了搖頭。
“其實,伱的情況也是一樣的……”顧嫣然又望向蘇易,“過去最大的問題,就是過去永恆不變,但最大的好處,也在於此。”
“最大的好處?”蘇易聞言,不由有些疑惑。
好處在哪?
“將過去當做囚籠,那這座囚籠無比堅固。”顧嫣然神情認真,“但將過去當做盔甲,當做盾牌,甚至當做血肉,那你將無堅不摧。”
“將過去——當做血肉?”蘇易眼神一動。
“每一個人,都是由過去塑造的……過去不能選擇,但你能選擇,是將過去當做包袱,還是將過去打造為盾牌。”顧嫣然字字鏗鏘,又問道,“你知道,我為何當老師嗎?”
“為什麽?”蘇易也有些好奇。
這位畢竟來自鬼谷王氏,來這小小的學校當個小小老師,的確有些說不通。
“當時,帶我們春遊的班主任拋下自己的學生,獨自逃生,才導致我們被困。”顧嫣然面有鄙夷,又堅定地道,“當時,我就下定決心,以後絕不會成為這樣的老師。”
蘇易恍然大悟。
“當然了,這只是我的感受。”顧嫣然忽然起身,拍了拍蘇易的腦袋,“還是那句老話,這世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每一個人的痛苦,仿徨,後悔,都是獨立的,得靠自己來衝破這個繭,別人的話再有道理,也都只是隔靴搔癢。”
“顧老師,——男人的頭,女人的腰,只能看不能碰。”蘇易搖晃腦袋,表達不滿。
“你算什麽男人?”顧嫣然輕哼一聲,“一個小男生罷了……”
小男生?
蘇易一臉心累。
……
雖然蘇易並無大傷,但考慮到精神上的衝擊,顧嫣然額外批給他幾天假期。
她也自認為,自己的“話聊”效果顯著,對方休息幾天就好了。
而“逐日”異象帶來的余波不斷,各種收尾善後的工作層出不窮,顧嫣然又不過是個代組長,故而十分忙碌,忙得不可開交。
蘇易被她拋到了腦後。
接下來的一切,則令顧嫣然有些始料未及。
顧嫣然來去匆匆,每每只是驚鴻一瞥,她卻察覺,蘇易的狀態十分古怪。
——兩頭不沾。
既不是從失落情緒中掙脫出來,積極面對新的生活;也不像困在悔恨裡不能自拔,自怨自艾。
他什麽都沒做。
——只是在躺平。
既不冥想,也不讀書,但也沒玩物喪志,玩個“我被美女包圍了”之類的遊戲。
每天,蘇易就呆在特遣組,像個老幹部一樣,負著手晃來晃去。
他雙眼無神,神遊物外。
——人在這裡,但靈魂好像不在這。
蘇易似乎渾渾噩噩,在浪費時間,在虛度光陰,但又不像。
“莫非,是某種創傷後應激精神障礙?”
顧嫣然暗暗懷疑,甚至準備給蘇易找個心理醫生。
她有時抽出空,和蘇易聊天,又感覺到他情緒穩定,精神正常,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可,心裡疑惑依舊。
這小子,究竟在幹什麽?
再過兩天。
似乎過於百無聊賴,蘇易開始在特遣組裡乾雜活,——打掃清潔,整理植物景觀,乃至於給組裡的風水魚喂食。
“蘇易,你這是搶清潔阿姨的活做啊……”顧嫣然又一次經過,哭笑不得,點了一句。
“閑著也是閑著嘛~~”蘇易還是那幅慵懶神情,懶洋洋的。
顧嫣然想了想,提議道:“既然這樣,不如把‘巨闕陣圖’整理一下,有需要修補的地方,也修複一下……你作為造物師,這個應該是手到擒來,還能順便觀悟陣圖。”
“還是不要了。”蘇易搖了搖頭。
“為什麽?”顧嫣然疑惑了。
“太費腦子,我現在不太想動腦子。”蘇易的回答,令顧嫣然目瞪口呆。
這小子,究竟是怎麽了?
在她詫異的目光中,蘇易穿著拖鞋,晃晃悠悠,又走了。
看方向,他是去廚房,準備給廚房幫廚。
“這小子,到底需不需要心理醫生?”顧嫣然撫額,有些哭笑不得。
她決定,這個小麻煩,還是留給自家堂兄王佐。
顧嫣然繼續忙碌。
……
終於,有一天。
蘇易百無聊賴,就坐在台階上,仰頭看雲。
藍天白雲。
雲在緩緩流淌,幻化出各形狀,都是千奇百怪的異獸,都是各種各樣的玄獸。那兩朵,像是天地雙魚,那一朵,像是惡孽,還有那個,有些像凝華夢魘……
這些,都是他過去捏造的玄獸。
蘇易看著,竟有些癡了,看得脖子都酸了,依舊不願低頭。
已是臨近午夜。
顧嫣然滿身疲憊,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特遣組。
眼前的一幕,驚住了她。
“這是什麽?時光?”顧嫣然眼神迷離,低呼出聲。
特遣組的庭院裡,有無數時光飄帶在上下翻飛,彌散著隱秘又深邃的光陰神韻,在夜裡灼灼生輝,比明月更加璀璨,比群星更加絢麗。
而一眼望去,光帶上,盡是種種時之符籙。
有的光帶,鐫刻著從“立春”到“大寒”的二十四節氣;有的,則是從“正月”到“臘月”的十二個月;有的是從“子時”到“亥時”的十二時辰,甚至還有時分秒的玄秘符籙,演繹著各自不同的光陰之道。
然後,所有光陰在匯流,在凝聚,在結合,一道道光帶最終隱沒,消失在庭院中央,在那頭形似獨角吊睛猛虎的身上。
——浮生歲。
“蘇易,你這是……”顧嫣然大為震驚,又上下打量幾眼,才確定自己沒有眼花,“浮生歲它城隍圓滿了?你,你小子怎麽做到的?”
她一臉難以置信。
“顧老師,這不是你教的嗎?”蘇易微微一笑,“我記下來了,——將過去當做血肉。”
“將過去當做血肉?”顧嫣然瞪大雙眼,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是將自己剖給對方看了,但不過是為了撫慰對方的精神,防止他什麽誤入歧途,或是自怨自艾。
殊不料,這小子,居然能借此令浮生歲圓滿!
須知,浮生歲象征的可是時光之道,其圓滿的難度是其余玄獸的十倍不止。
“你小子,簡直是個怪物。”顧嫣然不住搖頭,由衷感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