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恙如此大方,糜月下意识就觉得其中有诈。
该不会是假冒伪劣的仿品吧?
但这玉瓶中散发着的浓郁香气,又不似假货。
糜月想不通谢无恙为何这么做,前些日子他用剑柄打了她,她以为是他演不下去,本性暴露,但事后,他又是给她玉牒,又是教她修习,如今连这价值连城的清灵露都随手送她。
这骗娃的成本也太大了吧。
正当她苦思冥想时,忽然一道灵光闪过。
谢无恙原本将自己养在身边,是打着以她这个女儿为诱饵,引糜月现身的打算,但眼见着她没上当,来赴宴铸剑大会的也是个假糜月。
意识到她不会轻易现身,所以他这是要改变策略了,假模假式地对她好,目的是把她养成自己人,以后和糜月母女离心,好帮着他反过来对付烬花宫。
糜月恍然大悟地一敲掌心。
对,离间计,一定是这样!
糜月心下冷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厮的算盘妥妥要落空了,谁都有可能被策反,唯有她绝对不可能。
她往浴桶的水中滴了两滴清灵露,剩下都揣进了储物袋里,打算以后恢复了原身再用,现在用属实太浪费了。
糜月清楚这灵液对自己经脉闭合的身体没有作用,但架不住东西好,当成精油泡一泡,也有能祛乏安神的效果,泡完身子还会香香的。
糜月?去衣物,滑进浴桶,浸泡在灵气氤氲的热水里美美地翻了个身,双手扒在浴桶边缘,舒服地眼睛都眯了起来。
她近日缺觉缺得厉害,清灵露泡起来,实在太过舒服,糜月就这么趴在浴桶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直到水温渐凉,她硬生生被冻醒。
糜月赶紧从浴桶里爬出来,草草擦干身子,穿上里衣钻进被窝。不知是不是在水里泡得久了,她冷得浑身打摆子,平日温暖无比的被窝此时也觉得不暖和,脑袋昏昏沉沉,仿佛被人打了两拳。
头刚挨着枕头睡下,她仿佛就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糜月的眼皮似有千斤重,实在不想起床,伸手拉高被子盖住耳朵,好烦啊,都是幻听,肯定不是在叫她。
谢无恙在她的房间外敲门半晌,无人应声,只道是小姑娘又赖床了,于是推门进屋,小姑娘在榻上蜷缩成一团,浑身发抖,从被角里露出来半张小脸不自然地涨红,双眸紧闭,皱着眉头,仿佛睡得很不舒服。
他倾下身子,伸手拭了拭小姑娘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清灵露只需要泡一个时辰即可,你泡了多久?”他低声问。
“......“
小姑娘睡得浑噩昏沉,完全回应不了他的话。
谢无恙拿出她藏在被窝里的手,短胖的手指都泡出了皱皮来。
可见是在浴桶里睡了一夜,难怪会受风寒。
糜月困在梦魇之中,她这回没有梦见谢无恙,而是梦见了许久不见的娘亲。
自从娘亲死后,她学着接管宫中事务,时常睡不安稳,想在梦里见一面娘亲都难,变成幼崽后,仿佛重担卸下,当真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反倒能时常梦到娘亲了。
或许是记忆太久远模糊,她梦见的都是一幕幕琐碎的片段。
娘亲将她抱在怀里,教她念书识字,她手小握不住笔,娘亲就不厌其烦地手把手带着她写;
娘亲并不擅长厨艺,却专门为她学了她最爱的核桃酥饼,亲自做给她吃,又怕她贪多吃坏了牙,每次只给她装一块在香囊里;
她在无涯学宫里神识受伤,娘亲衣不解带地在她的床头守了三天三夜,见她醒来,如同见到失而复得的宝贝,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语带哽咽:“月月,你终于醒了,吓死娘亲了。”
从桐花秘境回来后,她委屈地伏在娘亲的膝头,哭着告状,娘亲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一颗定元珠而已,娘亲再为你去寻更好更厉害的法宝。”
她的娘亲虽是一宫之主,平时事务繁忙,但有关她的事,却从来是亲力亲为。对她更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糜月觉得娘亲就是世上待她最好、最终她之人。
她的性子被养得如此骄纵,跟娘亲的宠溺不无关系。
“月月,张嘴,喝药......”
糜月撑起眼皮,勉强能看到面前人的模糊轮廓,墨发雪肤,眸光柔和,仿佛渡着一层慈爱温良的光晕,连身上的气息都很好闻。
修士自打能开窍筑基,体质胜于凡人,便很少会生病了。
糜月仅有的几次生病,都发生在幼时。
有一次是她贪玩,下溪水里抓鱼,结果不小心跌进了水中,浑身湿透,虽然被旁边的弟子及时捞起来,但仍是感染了风寒。
当时娘亲就是这么坐在她的床头,手捧着一碗热汤药,一勺勺地喂到她唇边,哄着她喝。
糜月垂下眼睫,端着瓷碗的手指修长笔直,莹润如玉,也很像娘亲的手。于是她很配合地张开嘴巴,一口口把苦涩的药汁喝下去。
直到把药汁喝完,谢无恙要把碗收走,小姑娘一把抓住他的手指,泪眼婆娑,稚气的嗓音里带着令人心碎的哭音:“娘亲,我好想你,你别走好不好……………”
谢无恙对于小姑娘把自己错认成娘亲的事,并不介意,反倒对她能乖乖喝药有些惊讶。
果然,幼崽都更贪恋和需要娘亲的照顾。
“好,我不走,”谢无恙低声安抚,把手指从她紧攥的小手里抽出来,小心地把她的胳膊放进被窝,替她好被角,伸手覆住她沾泪的眼睛,“睡吧孩子。”
糜月这一觉睡得昏天地暗,算是把这些日子亏掉的懒觉都给补了回来。
谢无恙坐在一旁的竹椅上,陪着守了整晚。
糜月喝了药汤,发了汗退了热,此时意识回拢,渐渐清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看到旁边坐着的谢无恙,莫名地眨了眨眼,不解他为何会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时没敢吱声。
谢无恙感觉到榻上人的呼吸变了,察觉到她醒来,跟着从清修的状态里睁眼,身子前倾抬手轻拭她的额头,已经退烧了。
小姑娘冷不丁被他摸了下额头,杏眼滴溜地转了一圈,翁声瓦气:“我是不是生病了。”
“嗯,受了些风寒,已经不发热了。”
小姑娘眼睛发亮,反而透出些兴奋来:“那生病了是不是就可以不修习了?”
谢无恙无言抿唇,他最近是不是把小姑娘练得太狠了?
“嗯,这几日不用修习,你好好歇息养病。”
糜月满脸欢喜,她从来没有这么庆幸过生病,太好了吗吗,能在被窝里睡一天的滋味可太好了。
此时侍从过来敲门,送来今日份刚熬好的驱寒汤药。
谢无恙把汤碗递到小姑娘面前:“先把药喝了。”
糜月嫌弃地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撇过头去:“闻着就好苦,不喝。”
“听话,”谢无恙嗓音温和,带着些许无奈,“喝了才能早些痊愈。”
糜月听了这话更不想喝了,她现在只想病死在温暖的被窝里,一点也不想痊愈。
“我已经不发热了,不用喝药,慢慢也能好。”
果然,小姑娘清醒后就不肯喝药了。
谢无恙无奈放下汤碗,不再多说,起身离开。
糜月以为他去忙活别的事了,于是换了个睡姿,准备继续补觉,一刻钟之后,谢无恙竟然再度回来,手里还多了一根亮晶晶的冰糖葫芦。
小姑娘仿佛闻到鱼腥味的猫,立刻坐起来:“哪来的糖葫芦?”
“下山买的。”
谢无恙的衣衫平整,披在肩后的墨发也一丝未乱,除了身上沾染了些许寒气,一点看不出来是从山下城中赶回来的。
上次要带着她,所以乘坐的灵舟,这回他是御剑下山,自然快了许多,来回一往一返,连放在床头的汤药都还未凉。
糜月正想伸手去拿,谢无恙却把那碗汤药放进了她手里。
“想吃糖葫芦,得先喝药。”
糜月瞅瞅他手里的糖葫芦,面露纠结,她不想喝药,但又有点想吃糖葫芦。
糖葫芦外面包裹的糖浆有些开裂的纹路,一看就很酥脆,上面撒满了白芝麻,山楂果的中间还夹了她最喜欢的红豆沙,每一颗都圆滚滚、胖鼓鼓,看着很是诱人。
可恶啊,竟然对她用美葫芦计……………
谢无恙也没催她喝药,只是把糖葫芦放在了药汤旁边。
糜月思想斗争了半晌,默默伸手拿过药碗。
不就是一碗苦药么,她安慰自己,喝苦药也是潜伏敌宗偷功法的必要一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谢无恙看着小姑娘哆嗦地拿着小勺,皱着眉头,勉强喝了两口,还差点撒在了身上,心下叹气地拿过她手里的碗:“还是我来吧......”
糜月便把勺子放下,就着他的手,硬着头皮一口口地喝着。
喝药时,她时不时打量一眼面前的人,他穿着常服素衣,墨发散着,她帮他挑得那些颜色鲜亮的衣服,除了在一些正式场合,他平日里好似还是更喜欢穿浅色素色的衣服。
他本是清冷的骨相,但在某些角度,他的眉眼又显得温润柔和。
起初,她还不太适应谢无恙待她像对女儿般的照顾,总觉得他在图谋不轨,包藏祸心。而如今自诩看破他的离间计的糜月,已经可以享受得很心安理得。
苦药的刺激下,糜月的头脑更清醒了,喝药的功夫,她看见屋里的浴桶已经被撤了下去,地板上的水渍都被清理了干净,她随手丢的衣物都整齐地挂在了衣柜里。
她都睡迷糊成这样了,总不可能是自己梦游收拾的。
糜月瞅瞅眼前神色如常的谢无恙,喝药的动作一顿。
难不成一直都是他在给她收拾衣柜和房间?
“怎么了?”
谢无恙的勺子停在糜月的嘴边,另一只手拿来帕子,帮她擦了擦嘴边残留的药汁。
“唔,没什么。”
糜月挠挠发包,他这熟稔的喂药动作,她昨晚还恍惚梦见娘亲在给她喂药,不会也是他吧?
不说旁的,他这做什么都不急不躁,有条不紊的性子,倒是很几分做侍宫的潜质……………
她三两口把剩下的药汁喝完,被苦得舌根发麻,指挥他:“还不快点把糖葫芦拿给我。”
好没有眼力劲。
如果不是他整日逼着自己修习,导致睡眠不足,她能在浴桶里睡着吗?如果不是睡在了浴桶里,她能感染风寒吗?
她这场病到头来还得算在谢无恙的头上。
谢无恙很好脾气地拿过糖葫芦递给她,怕她弄脏手,还给她在竹签子外包了一层纸。
糜月咬下一颗糖葫芦,糖衣的甜味瞬间盖住了药的苦,她满足地眯起眼眸,左右两边的脸颊鼓成了仓鼠。
然而她一想到风寒痊愈后的修习日子,嘴里的糖葫芦也没那么甜了。
薛紫烟给了她那么多毒粉,全都被没收了,却没给她准备一吃就能发热装病的药粉。
不然等病好后,她再悄悄摸摸地洗个凉水澡?
更让她发愁得是,过两日又要到满月之夜了,蛟龙鼎的这条线索算是中断了。她这些日子被谢无恙折磨得觉都不够睡,更没有精力去寻找新的线索。
谢无恙看着小姑娘用风卷残云的速度吃完了整根糖葫芦,心下不由得认真思索。
要不要再招一个厨子,专门给她做糖葫芦?
烬花宫,十二殿。
沈灵淇来到薛紫烟的殿前院落,发现侍从们远远地在院门前守着,见他走近,伸手拦住他,语气生硬道:“副宫主有事在处理,此时不便见客。
沈灵淇看了看紧闭的殿门,躬身有礼道:“在下亦有要事求见副宫主,既然副宫主不便,那沈某在此处等候便是。
沈灵淇安静地站在廊下等候,并无心偷听墙角,但架不住殿里的两人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
“说给你三日时间考虑,如今都过去了大半个月,你想拖到什么时候?我从未对一个人如此有耐心过,你别得寸进尺了。”
“我、我得给我爹修书一封,询问他的意见,这种事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然我怎么答应你。
薛紫烟的嗓音带着些许不快,另一道男音则显得娇怯又委屈。
“区区这点小事,你自己还不能做主?在你答应做我待宫之前,我不可能让你和外界通信,若是你将宫主之事泄露怎么办?”
“你还不相信我吗,上回你说验身,你、你都把我看光了,我怎会将此事说出去,毁我自己名节,难道在你眼里男儿的名节就不算名节吗......”
“我只是看了看,又没动手,你不说有谁知道?”
“我自己知道,”男声咬牙道,“还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啧,怎么你们名门正宗的男修都如此矫情?”
薛紫烟有些不耐烦,还是低声哄了几句。
一阵????的响动。
“我不喝茶,你肯定又在里面下了药!”
“猜错了,这回我没下在茶水里,”薛紫烟有几分盈盈得意,“我这次用的是我特制的熏香,比上回如何?”
“你......”
接下来的动静就更难以描述,有似欢愉似痛苦的低吟,也有哼哼唧唧,欲拒还迎的呜咽,守门的侍从面无表情,看着像是已经听习惯了,沈灵淇则装作没听见,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立在原地。
半个时辰后。
从寝殿里走出来的薛紫烟神清气爽,而留在屋里的那个男修还在抽抽搭搭地低声哭泣。
沈灵淇不理解那男修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在他看来,能给烬花宫主做侍宫是一种殊荣,虽然那男修跟的是副宫主,但也差不太多。
见这男修刚被带回宗就已经双修上了,而他在宫主身边侍奉了这么久,都还没有被宫主主动亲近过。
沈灵淇心里还有几分说不出的羡慕。
“沈侍宫,你找我有何事?”薛紫烟把鬓发的碎发顺了顺,一副吃饱喝足后的慵懒姿态。
沈灵淇低声道:“我挂念宫主安危,想去玉京城的据点,但廖副宫主她没有准允………………”
他的话方说了一半,薛紫烟便了然地打断他:“廖师姐不同意你去玉京城,所以你就来求我了?值守玉京城据点的都是我宗弟子,你一个侍宫去那儿做什么?你就留在这里,安心等宫主回来便是。”
“可我实在担心宫主,你们不应当把宫主一个人留在隐剑宗,何况她现在功力全失,岂非时时刻刻都会有危险?”
沈灵淇眸色沉郁,藏在袖中的手寸寸攥紧,“就算变成幼年期,也总有办法能变回来,不必非要留在那隐剑宗。
薛紫烟皱眉:“沈侍宫,你太逾矩了。”
什么时候轮到宫来教副宫主做事了?
看在他平时侍奉糜月尽心尽力的份上,薛紫烟没有斥责他:“留在隐剑宗是宫主的决定,宫主自有她的决断,难道你觉得你比宫主更有远见?”
而沈灵淇似乎主意已定:“我不敢质疑宫主的决定,所以我自请去玉京城据点等候宫主消息,就算回来后被宫主处罚,我也在所不惜。
薛紫烟懒得再与他掰扯,与他擦肩而过的同时,冷声丢下一句:“沈灵淇,终有一天,你的自大妄为会害了你。”
少年仍笔直地站在原地,睫羽低敛着,神色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