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的糜月一无所觉,直到睡至半夜,她被热醒了。
隐剑宗的天气严寒,已经连下了几日的鹅毛大雪,烬花宫如今还温暖如春,糜月泡完澡后裸身盖着被子,甚至还有点热。
她躺在金丝楠木的拔步床上翻了个身,摸了摸旁边空荡荡的床铺,好似手边少了一团毛茸茸的物体,有些不太习惯。
糜月坐起身来,想让沈灵淇过来给她换一床被子,但想想他也是跟着坐了一天一夜的灵舟,眼下应该也歇下了,还是别折腾他了。
她复又躺下,干脆把被子只盖一半,把双腿露在外面,但过了一会儿露出来的双足又有点凉,就这么时凉时热的,辗转了半晌,才勉强入睡。
翌日清晨。
糜月从床榻上起身,沈灵淇听到动静,快步走进殿内,为她取来今日要穿的衣物披上,继而跪在她床边,服侍她穿鞋袜。
“宫主,昨晚睡得如何?”沈灵淇询问。
糜月嗓音还带着刚起床的疏懒恹恹:“被子太厚,换一床。”
少年颔首点头:“好。”
糜月穿好鞋袜,另有侍从端来温热的清水,洗漱完后,走到摆放着妆奁的案前坐下,沈灵淇站在她身后拿着玉骨梳为她理着如瀑的青丝。
看着铜镜里明眸皓齿,艳丽动人的少女,糜月恍然觉得变成幼崽,在隐剑宗的那段吃喝玩乐的时日,如同镜花水月的梦境一般。
她这么一走,隐剑宗很多人都会起疑吧,夏沥和程令飞一定也会问谢无恙她去了哪里,谢无恙会怎么圆呢?还是会干脆告诉他们实情,那个小姑娘都是她这个妖女假扮的?
他们会是什么反应?震惊?失望?伤心还是被欺骗的忿恨………………
还有悬海阁院子里的那几只雪人,烬花宫的天气温暖,不知道东洲的天气这两日是否也会转暖,她亲手堆的雪人会不会化了……………
也不知道谢无恙有没有好好帮她照顾月饼……………
糜月又想到她离开的那日,她打了谢无恙一巴掌,他没羞也没恼,只是攥着她的手腕认真看着她说,他从未将自己视若仇敌。
可他若是知道,她还计划要带弟子攻打隐剑宗,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糜月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眉眼有些闪烁地失神。
乌黑柔亮缠绕过少年白玉般的长指,沈灵淇为她精挑细选好衬她衣裙的发簪配饰。
在宫主不在的日子,他每天都对着这空荡的宫殿发呆,感觉自己无所事事,睁眼闭眼都不知道要做些什么。终于得以迎回宫主,又回到了以前陪伴在她身侧的日子,他心里的雀跃和欣喜是难以言说的,昨日思来想去,几乎整夜没睡,今日一早
便等候在殿外,等着为她穿衣梳头。
沈灵淇瞥见少女似有心事的侧脸,宫主的喜怒一向写在脸上,很少会露出这般心事重重的表情。
他心中隐隐咯噔,将一支流苏海棠的银簪别在她发间,不动声色地问:“宫主,在想什么?”
“没什么......”糜月瞬间收敛神色,说道:“把这些时日积攒的各部据点的信函拿过来,我一会要看。”
晌午时分。
沈灵淇在后院中晒上为糜月新制的蚕丝被褥,刚绕过宫殿,走到前殿,就见负责传菜的小侍从低头端着托盘,有些魂不守舍地差点撞上他。
“怎么了?”沈灵淇蹙眉问,“刚给宫主上的菜,怎得往回端?“
侍从缩着脖子解释道:“沈侍宫,宫主刚才发了好大的火,让我把这两道菜撤下去。”
沈灵淇抬手揭开盖看了看,是一盘冷吃兔肉和麻辣兔头。
传菜的小侍从摸不清头脑,有点委屈:“明明宫主以前最很喜欢吃这两道菜,这次回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侍从领命退下,沈灵淇快步走进主殿里,跨过门槛,只见糜月坐在圆桌前,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翻阅着堆积成摞的信函。
这些信函是烬花宫在各地的据点发过来的情报,是宫主每天要处理的事务之一。
她不在的几个月,积攒了许多,眼前这些已经被副宫主们筛选过一遍,只留下一些重要的信函,需要她亲自过眼。
“宫主,方才听人说,你让人撤了两道菜?可是今日膳房做得不合口味?”
糜月拧着好看的眉头,抬头道:“以后让膳房不许再做兔肉。
“......“
沈灵淇虽不明白缘由,但也没有多问,默默记下她不再吃兔肉,卷起袖口帮她布菜。糜月只顾着看情报,沈灵淇给她夹什么,她便吃什么。
几口饭菜下肚,她感觉有点噎,随口说:“谢无恙,给我盛碗汤……………”
半晌,身旁的人都没有动静。
糜月抬起头,看到站立在桌旁的粉衣少年,才意识到自己口误了:“咳灵淇…………给我盛碗汤。”
这数月来,使唤谢无恙使唤得顺口了,一时没改过来。
沈灵淇几不可查地咬了下唇角,动手盛了一碗汤,再抬头时,他把汤轻轻放在她面前,眉眼如常地朝她含笑道:“宫主,慢用。”
糜月舀着热乎乎的汤,听到殿外隐约传来争执的声响,于是问他:“门外是什么动静?”
沈灵淇习以为常道:“应当是薛副宫主和她新纳的那位江侍宫。”
“I......?“
糜月疑惑地反问了句,在她不在的日子里,薛紫烟竟然找到待宫了,她一向不是很挑的么。
“嗯......似乎还是宫主的旧识。”
糜月正在思索,她的旧识里有谁姓江,忽然殿门被人推开,江蘅穿着烬花宫侍宫们标志性的桃粉色长袍,一边抬袖抹着眼泪,一边哭哭啼啼地奔向她。
“糜月!你可算回来了,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糜月吓得汤勺掉进了碗里:“......江蘅?”
薛紫烟紧跟在他身后,走进殿里,表情有点尴尬和无可奈何。
“你们......”糜月看了看上她目光略有心虚的薛紫烟,又看了看一脸委屈的江蘅,“你就是那位江侍宫?江蘅,你怎么放着好好的弦音宗少主不当,跑来给我家紫烟当宫了?”
“还不是那日你宗被离火宗伏击,我路过好心帮你们出手,结果被她......强抢民男!”
江蘅像是终于找到了能主持公道的人,把这阵子受到的委屈,全都倒筒子似地说了出来,“早前就听到传言说,烬花宫弟子见到样貌好看的男修,就会抓到琼山上当宫,我以前还不信,现在知道了,是真的!就因为我认出她假扮你出席铸剑大
会,她就把我绑了起来,天天连门都不让我出,整天除了吃就是睡觉,你看我都胖了两斤!“
糜月汤也不喝了,悄悄从旁边的果盘里抓了把瓜子,等他哭诉完,轻咳一声,问薛紫烟:“紫烟,真是这么回事吗?”
“宫主,的确如他所说,但我也不曾逼迫他,是他自愿接受了条件,做我待宫......”薛紫烟偏头看了眼江蘅,似乎有点生气他这点小事还要闹到宫主跟前去,低声咬牙道,“胖两斤还不好吗?难道非让我虐待你才好?”
“你在茶里下药,在熏香里下药,还说不是逼迫我?”江蘅红着眼眶,看着她道,“糜月你知道的,我们弦音宗宗规甚严,平日里我连去隔壁宗串个门都要提前给我爹打报告,结果这次就出了这么一趟远门,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劫,清白尽失......”
“她,她还十分理直气壮!之前不知做了多少回,这种欺男霸男之事!”
糜月磕了会瓜子,听明白了,合着是薛紫烟把人家给抢回宫的。
在和她出生入死的副宫,以及这位昔日同窗好友之间,糜月在一瞬间就选择了帮亲不帮理,揪住他最后一句:“你这话说的不对,我作证,紫烟以前没抢过男修做宫,你是第一个。”
江蘅眼睛睁圆:“就算如此......这也不是重点啊!”
“那你想如何?”
糜月心道,江蘅从小就好哄得很,幼时在学宫,给他五百灵石就能帮她作弊,还能帮她挨罚。被抢了当侍宫......说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给他一笔灵石安抚。
“我想回弦音宗,”他闷闷道,说着瞥了眼薛紫烟,“她答应我等你回来,就放我回家,结果现在又不认账了。”
“你当真如此不情愿留在烬花宫?”糜月问道。
她想若江蘅当真不愿,每天这般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扰得烬花宫上下不宁,那也没什么意思。
她思忖了片刻,于是用眼神安慰薛紫烟:“强扭的瓜不甜,不然还是放他走吧,回头再给你找个好的。”
天下男修那么多,何必在他江蘅一棵树上吊死。
江蘅更懵逼了,清澈单纯的双眸眨了眨:“什么就找个好的?......我、我没说不情愿啊,只是想休两日的探亲假,过两日是我爹爹的寿诞,我想回去一趟,给我爹爹过寿。过完寿,我,我再回来......”
多大点事啊。
糜月无语地丢掉瓜子皮,爽快地扬手:“准了。”
江蘅立刻起身,步履欢快地快步走出殿外,似是要回去收拾行李了。
薛紫烟复又在他坐过的椅子上坐下,一脸欲言又止。
糜月纳闷:“紫烟,你怎么连探亲假都不准人家?”
未免有点不近人情了。
“宫主......江蘅他之前就说过,他爹爹经常责罚打骂他。且前阵子,那弦音宗主听说他做了烬花宫的侍宫,很是震怒,扬言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我担心他此次回去会……………”
糜月想起来,程令飞和夏沥曾经就因为炸神龙鼎的事,被罚了一百竹杖,东境的那些所谓名门正派似乎很流行的体罚那一套。
她迟疑道:“这…………….清官难断家务事,他自己愿意回去,给他父亲过寿,我们总不能拦着人家不让去吧。”
薛紫烟想想也是,又听她问:“不然你陪他一起去?”
弦音宗离烬花宫也不算太远,过寿再加上赶路的时间,左右不过花上五六日,也不耽误讨伐隐剑宗的计划。
“算了,一个侍宫而已,不必这么在意。”薛紫烟犹豫片刻,摇头说。
毕竟是他们俩人的事,糜月便没再多说什么,眸光划过薛紫烟身上时,倏地一顿,“紫烟,你的修为好似更精进了?”
记得上次在隐剑宗相见,她还是六重境,眼下竟然已经突破七重了。
薛紫烟点点头,大大方方道:“这些时日夜夜双修,修为的确进步神速。”
江蘅除了动不动爱哭,样貌合她心意,和她双修时也很合拍,她对这个侍宫很满意的。
糜月嗑瓜子的手顿住,有些意外:“双修的效果竟然这么好?”
薛紫烟听到她的疑问,同样疑问地瞥了眼她身后站着的沈灵淇:“宫主你们.....难道效果不好?”
“咳咳......”糜月没想到竟会惹火烧身,当即扯开话题,“对了,江蘅方才说离火宗伏击你们,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上回铸剑大会之后,离火宗在撤离的路上伏击了我们的灵舟。”
“真有此事......”糜月眯了眯眼,冷声:“赵?那老东西真是嫌命长了。“
“赵?联合了其他往日和我宗不睦的小宗门,但也不过是乌合之众,我宗仅有几名弟子受了轻伤,对方倒是损失惨重。”
糜月点点头,暗道等拿下隐剑宗这票大的,像离火宗这样的小门小派一个都跑不了。
薛紫烟见她还有手边还有一摞密函没有看完,便没多叨扰,起身告辞了。
糜月冷不丁吃了个大瓜,忽然想到什么,问身旁静静待候着的少年宫:“你要不要也休个探亲假?”
沈灵淇是在糜月九岁那年,被她娘亲糜芷音捡回来的。起初是当做她的玩伴和侍从,她见他长得漂亮,也乐意和他玩,但人人心知肚明,这是宫主为少宫主今后准备的侍宫。后来,他也确实从陪她玩耍的同龄人,逐渐变成接管照料她饮食起居
的侍宫。
糜月只记得沈灵淇出身在西境的一个小宗门,具体的名字她不记得了,她也不清楚他家里还剩几口人,但他侍奉她身边的这些年,他从未提过要回去看看家人之类。
这也是糜月第一次主动提起,让他回家看看。
少年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指尖轻颤了一下,看向座位上的她,深吸了一口气,嗓音还是忍不住透出来些许的难过和委屈:“......宫主是觉得我哪里侍奉得不好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糜月连忙解释,“我是说,如果你在这世上还有亲人,也可常回去看看。”
“在这世上,宫主便是我唯一的亲人,宫主在哪,我便在哪......”沈灵淇撤掉她喝光的汤碗,眉眼低敛,嗓音有些闷沉发紧。
“除此之外,灵淇没有别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