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境被他惊回神,颇有些无语。
“知道了知道了,咱俩倒数,先别急着高兴。”
“先高兴吧,谁知道覆试还有没有机会高兴。”
林子垣心态很好。
赵屠户终于哭完了,正满脸欣慰地看着女儿,唏嘘道:“要不是你劝,我还琢磨赵家哪有科举的才华,不打算送他们读书呢。
赵云惜盯着榜单看,既然中了,就得准备下一场了。
有人喜极而泣,有人失落而悲鸣。
她终于明白鲁迅那句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有多么厉害了。得知白圭红圈头名,她心中尘埃落定,整个人便有几分淡然了。
等回去后,几人要准备覆试,又把时文拿出来通读背诵。
而林修然手中已经有他们这次的考卷了,各人的文章被抄录下来,送过来了。
赵云惜一一翻看,几人发挥平稳,看得出来,并没有错失之处。
她盯着白圭的文章看,青涩中透露着豪迈,光是翻阅,便觉得心里软软的。
他的文字无可指摘,自行成长便好。
叶?也在看,他满眼叹服:“你这脑子也不知怎么长的,实在厉害。”
张白圭捧着书在读,闻言侧眸望过来,骄矜一笑:“我并未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
赵淙捧着自己的答卷,让他俩帮着看看,他扭捏一下,索性放开了,大声说:“能不能帮我改改?让我心里有个底。”
张白圭瞥了几眼,用笔圈出几个词,又在旁边标出来给他看。
“你用词稳妥,却失了几分少年意气,有时不怎么稳妥的词藻,恰好是情绪渲染。”
张白圭认真回。
赵云惜听着他一口童音,忍不住笑,也不知道这孩子变声期什么时候来。
赵淙盯着看,半晌才抿了抿嘴:“确实,我总是担心自己用词太过分,会惹得知县、学政不喜,会下意识避免冲突。”
张白圭歪头:“少年书生是有豁免权的,你只要没有桀骜不驯,便不会有事,娘说过,县试的根本是规矩,用四书五经框出来的规矩,你可以和软,却不能什么话都说囫囵了,反倒失了坚定。”
赵云惜亦赞同,她拍拍淙淙的胳膊,无声安抚着。
赵淙轻轻点头。
几人把考卷摆在一起,彼此点评着,一时就晌午了。
赵云惜又去做晌午饭,给他们备着考场上的吃食。先前备惯了,这回特别有经验,但瞧着阴沉沉的天色,明日天气怕是不大好。
“多带着炭,到时候炒些羊肉臊子,水开以后,放入臊子、米饭,略煮开,就是羊肉粥,又暖和,又饱腹。”
温暖的手,是好字的关键。
众人没什么意见,反正她做什么都好吃,人又聪慧爱琢磨一口吃的。
隔日便是覆试。
覆试和正试一样严格,题目也是一样,直到圈出名次,江陵县小,一次覆试就够了,听说大县,三回五回都不稀奇。
考试也要难些,但总归是县试,科考第一步,基础题多些,对学识扎实的人来说,并不困难。
特别对于小白圭来说,有心学支柱林修然的教导,有现代思维的赵云惜影响,他视野开阔,心胸洪广,自身又有才气。
县试这种低端局,他虽然抱着“苍鹰博兔”的态度,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心中并不紧张。
用娘教的话就是:在战术上重视敌人,在战略上藐视敌人。
一路答题过关,他的心态特别稳。
果然,又隔三日。
终榜出。
有了正试经验,覆试的门路,大家就摸得很清楚了,到了日子就蹲放榜。
未到辰时,几人又怀着殷切期盼,来到告示栏,等着衙役举红榜而出。
“来了来了!”
“让让让!让我们少爷先看!”
几人立在不远处的高台上,静静地望过来,榜首张家台张白圭,众人皆知他必中,顾不得道喜,连忙往下看,第二是叶?!他俩好像都没悬念。
又开始找剩下三人,在中间找到了林子境,他年岁到底长些,他松了口气,没敢笑,接着往下找。
他们五个是熟人,都中了才好,若有人滑铁卢,还真不敢笑。
紧接着是赵淙吊尾车,最后一名。
而林子垣榜上无名。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挠了挠脸颊,瞬间神清气爽道:“那我不用操心后面两项考试了,爽!”
他今年才十五,放在人群中,嫩的能掐出水来,他慌个大蛋。
“呜呼~你们四个都中了,掏钱掏钱!我要去买醉!我要去弥补我受伤的心灵!”他眉飞色舞,丝毫不见痛楚之色。
四人仔细辨别着他的神色,见他确实不在意,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四人这才敢恭贺出声。
县试录取二十人,独林家占了四人,众人都惊叹不已,对林家私塾的推崇更进一步。
“榜首和榜二全是林家学生?”
“是的,那张白圭五岁入学,叶?十二岁入学,大家都知道。”
“他家教得这样好......”
这话一出,彼此心里都有了成算。
此时,衙役要去各处报喜,林修然乐呵呵道:“快回快回!你们阖家出动,等会儿人家找不到人。”
赵云惜抿嘴笑了笑,她俯身作揖,声音温柔又坚定:“多谢夫子多年教导。”
如今八年过去,他须发皆白,老态尽显,仍有当初斯文俊秀美老年的英挺模样。
多年相处,是师亦是父。
林修然欣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沉声道:“难为你了。
他知道云娘并非凡夫俗子,胸有沟壑,气势不凡,然而生为女子,却毫无施展机会。
他懂她的压抑和痛处。
宛若心学式微,可先生已逝,心学当立,尚有起势可能,女子却再无机会。
赵云惜并不多言,只默默鞠躬作揖。
张镇、李春容、赵屠户、刘氏、赵淙挤上马车,先行回去等到报喜的人去,还要给红封呢。
而几个排名靠前的学子,就要留在江陵,等待杨知县传召赐宴,顺便认识同窗。
都说自古文人相轻,但越是懂得,便越是知道,对方的文采之盛,才气之高,无人能及。
张白圭和叶?年岁小,满脸青涩,但答卷一瞧,众人便知自叹弗如。
剩余几位学子,客客气气过来打招呼,唯独一人,恶狠狠地盯着两人,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张白圭瞥了一眼他的背影,便垂眸不言,他喜欢桀骜不驯的对手,最后变得心悦臣服,是他一点不为人知的小趣味。
几人回了小院,自有绣娘上前量体裁衣,那个定花样子的绣娘,还是当初教导赵云惜刺绣的女子。
她如今两鬓苍苍,略带老态,眼睛也有些眯缝,看向赵云惜,笑着道:“赵娘子,近来可有长进啊......”
她估摸着是无。
果然,在她的打趣下,赵云惜哑口无言,只得道:“莫笑我了!真是粗和尚捏不住绣花针,我也没办法呀。”
众人便跟着都笑起来。
因是参加庆功宴,要穿得喜庆些,给几人都是定制的?衫,里头衬着薄绒貂皮,暖和又轻便好看。
为了显示端方郑重,就没有加一圈毛领,瞧着便愈发有少年模样。
越是这样喜庆的时刻,还不到最后考上进士,便越要端方。县试中了,离秀才都不远了,以后几人的衣裳就要换了。
此次晚宴,以杨知县为首,山长、学政为辅,再有林修然、叶青作陪,并八名学生。
张白圭跟着林修然读书,是县衙进过,辽王府去过,对于这样的宴会,极为坦然。
叶?亦是,作为叶家长孙,他虽然病弱,却是未来掌权人,江陵县中,杨知县也要给他几分薄面。
而其余四人,亦是神情淡然,唯有两名青年穿着簇新的棉制直裰,神情略有局促。
张白圭打量片刻,将众人面色、面相一扫而过,心中便有数了。
他端坐着,见杨知县露出亲和的笑意,就知道宴会正式开始。
和一群刚通过县试的毛头小伙子聊天,杨知县说话便带上几分怀念:“本官当年参加县试,心中忐忑非常,往事历历在目,如今已不可追也。”
众人迎合着,一时间气氛有些热烈起来。
“你们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之才,我等已老去,就等着你们报效家国呢。”杨知县冲着北方拱拱手,笑着道:“尔等还要刻苦读书,早日中举,莫要辜负皇恩才是。”
众人又连忙应和。
宴会上客套无数,张白圭眉眼微动,已经习惯这样的场合,手边的酒杯动也未动,尚谨记着,年少不可饮酒的规矩。
他随着众人敬酒的姿势,抿了一口茶。
好在他年岁尚小,并无人劝酒。
待宴会散了,张白圭已经听了满耳的报效家国,为民请命。
他笑了笑,踏着月色,搀扶着年迈的林修然,款款而行。
“你这性子,儿时还怕你太过狂傲不羁,谁知竟如此内敛,也不知随了谁?我若是这样年轻就有这样的成就,怕是想把天捅破。”林修然轻咳一声,笑着道。
张白圭在梅树下顿步,微凉的月光撒在他竹青的长袍上,寒风吹过,露出的一截如玉下颌便染上几分薄红,他温和一笑:“在谁面前狂傲,我娘吗?”
林修然噎住,那确实不好狂傲的。
她看书如喝水,你说什么她都接得上话。而且深刻懂得礼仪之邦的待客之道。
张白圭扶着他接着往前走,门口早有林宅的马车在等着。
“夫子,仔细脚下。”他声音温和妥帖。
“知道了。”林修然抱着铜炉暖手。这一路冻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