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初春寒光,晨雾打湿竹林,淅沥潇潇。
赵云惜立在蒙蒙细雾中,正在菜畦中育春苗,韭菜正当种,白菜和萝卜衬着天冷还能再种一茬。
张白圭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细瘦的腕骨,正在沿着菜畦的篱笆撒花种,一些春日的漂亮小花。
收拾完以后,又去侍弄墙角种着的蔷薇,是张跑商期间帮着收集的品种,目前已集齐好些品种,粉色、白色、黄色等各色都有,春日里看满墙的时候漂亮极了。
但为了春日长势更好,现在要修枝,现在这剪下来的蔷薇枝也极受欢迎,别在地上就能活,生了根送给村人,大人种在院墙上,也都喜爱极了。
如今还是光秃秃的枝条,已经能想见蔷薇花开时,密叶翠帷重,浓花红锦张的模样。
“回了。”赵云惜笑着打招呼。
张白圭嗯了一声,从她手里接过花锄,并肩回院里。
当通过县试后,一直紧绷的心放松下来,反而一时无所事事起来。
张白圭没有急着捧书细读,反而闲适地坐在院中喝茶,红泥小火炉,上面搭着铁丝网,烤着橘子、板栗、甘蔗等,有甜香味传来。
赵云惜坐在他身侧,笑着道:“你过了县试,好生玩几天,绣娘刚做几身好看衣裳,你这几日约着同窗去玩,踏青、郊游、进城都行。”赵云惜指了指书房,笑着道:“我放了五十两银子在老地方,你要花了自己拿,不够了我给你添。”
“娘去吗?”张白圭侧眸问。
赵云惜剥着橘子,被炙烤过,橘皮软薄,白丝也少了,唯独果肉带着微烫的酸甜。
“不去,我去蔷薇园看看。”她琢磨着去看看工人修剪枝丫可还得宜。
张白圭捧着茶水喝,闻言眉头微皱,毫不犹豫道:“那我们就去蔷薇园帮你打枝。”
赵云惜唇角含笑:“你如今不必顾念这些。”
张文明从院内走出来,挨着赵云惜坐下,吃掉她手中的橘子,笑眯眯道:“娘子剥的橘子甜。”
张白圭见此,又剥了一个橘子递给娘亲,开口声音粗嘎:“娘,吃橘子。”
他被自己声音一怔,再开口尝试说话,却依旧粗噶。
“哈哈哈哈。”张文明毫不犹豫地嘲笑,该,谁让他爱抢他娘子,他还抢不过。
赵云惜微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上火了!嗓子都哑了,这段时间少说话,多喝水,保护好嗓子!那你这两日跟着我们去蔷薇园修枝好了,跟同窗出去玩,难免嬉笑玩闹说话多,有些伤嗓子。”
张白圭捧着茶水喝,乖巧地嗯了一声。
然而他才十二便过了县试,来恭贺的乡亲特别多,这家拎一兜鸡蛋,那家拎一只鸡,再要白圭先前用过的纸笔,当是沾沾喜气。
林子坳送来许多选本和藏书刻印,就连当今喜爱的青词本也有。
“白圭这伢儿真厉害啊,年纪这么小就能考上。”
“就是就是,明年再考一回,是不是就成秀才公了?”
“云娘,你好福气啊,一门双秀才。”
“白圭这孩子打小就聪明,每回见了都穿得干净整洁。”
“再过几年是不是要考探花郎啊?还是状元郎?”
赞誉声蜂拥而来,他
张白圭却丝毫不见骄矜之色,一如往常。
赵云惜细细盘算过,考科举光宗耀祖就不说了,一般人没到那程度,但只要你能考上秀才,想往下读,朝廷会给与一定支持。
康生有固定粮米进账,艰苦些,靠这个读书也成。
像张文明最初是名次较词,并非生,也无钱粮可拿,只靠着张镇的薪资养一大家子。
但是张白圭不一样,他才名尽显,考中生,近乎板上钉钉。
他以后有铁饭碗咯。
叶家也让人送来贺礼,一个大箱子,文房四宝自不必提,都是市面上顶好的品质,那墨锭上还描金了。雪花银摆了一排,在阳光下闪着光,看着就很吸引人。
“叶家有钱啊。”赵云惜摸了摸银子。
张白圭倒是拿起那湖笔看了一眼,温和道:“这笔不错。”
送到了他的心坎上,他极喜欢。
赵云惜看了看,白圭的文房四宝都是林宅负责,日常用是足够好了,但这是名品,瞧着又高出一个档次。
张白圭喜爱这些。
正说着,就见林子垣扯着叶?往这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念:“我说你也多出来走动走动,整日里窝着读书作甚。”
叶?被他拽得踉跄几步,皱着眉头凶:“林子垣!你放肆!”
然而林子垣并不害怕,甚至想扛着他走。
赵云惜连忙出门来迎,笑着道:“快进屋来,子境呢?没跟你们一起来?”
“在后头,他瞧见小树,跟他聊天呢。”林子垣回了一句,松开叶?,冲进去骚扰张白圭:“我从你家村口过,好多村民在门口坐着晒暖,我听他们在谈论你!”
当然也谈论他了,说他是个高壮的俊孩子,他喜欢!
张家台马上要出第三个秀才了,这学堂里又有那么多学生,跟着沾点秀才光,也是极好的!
几人正说着,就听外面传来声音,说是里正来了,见人多,还是笑着道:“族长说,让我们来跟你商量商量,是现在开祠堂,还是等你考上秀才再开?”
赵云惜闻言看向张白圭:“你说呢?”
张白圭沉吟:“等我考上举人再说。”
里正顿时乐呵呵道:“那成,都听你的,等你考中秀才再说。”
里正谈性极高,连白圭儿时名字由来,也笑着重复一遍,满脸赞叹道:“这孩子打小就不一般,天上神龟下凡呢。”
张文明跟着寒暄几句。
送走里正后,秀兰婶子又来了,她起早贪黑卖了几年烧饼,家里盖起了青砖大瓦房,人也风风火火的。
她提着篮子过来,笑呵呵道:“狗娃子明年下场呢,说是先试试,看到底是什么感觉,想借你家的试卷看看。”
赵云惜侧眸望向张白圭,她轻易不会替他做决定。
张白圭点头,抿着嘴往里头走。
王秀兰惊讶:“不愿意算了,别勉强孩子。”
“勉强啥,他嗓子哑了,不开口是伤面子呢。”赵云惜连忙解释。
王秀兰便懂了,笑哈哈道:“怪不得呢,他往日最是妥帖,突然不理人了,真是长大了!”
“你家狗娃子现在人人夸,明年给你考个秀才回来,你就知道什么叫做梦都能笑醒了。”
王秀兰现在敢想敢干,接过送来的卷子,她畅想一番,便不住点头:“成,就按你说的办!”
她接过宣纸,小心地捧着,细细打量着上面的字,就像是捧着珍宝。
赵云惜也跟着笑,秀兰婶子是一个很有干劲儿的女人。
“那我回了,回头像你家白圭那样过了县试,还要来谢你!”王秀兰笑眯眯道,她以前没想过送孩子去读书,庄稼人连饭都吃不饱,耗费家底去读书像是脑袋被摔坏了的想法。
现在真香。
赵云惜目送她离去,笑了笑。
林子垣这才笑眯眯地打趣:“未来的秀才公,可否赐小弟些许墨宝,我珍藏着,等你中了状元,这就是传家宝!”
张白圭用一根指头将他戳远了些,并不搭话。
林子垣:?
赵云惜忍着笑道:“他现在修闭口禅,发誓要十日不说话。”
张白圭:?
只有年岁长些的叶?知道怎么回事,他刚去林宅读书时,正处于粗噶的变声期,整日里也是闭口不言。他嗓子哑了,想必感觉是一样的。
“你们吃什么?”赵云惜问了一句。“小蘑菇炖鸡,再做个板栗腊肠饭,如何?”
“好耶!我喜欢吃!我要吃两大碗!”林子垣很是捧场。
张文明去捉鸡,赵云惜去菜园里菜,三个小孩就坐着聊天。
“叶?,今年的府试有什么打算?”张白圭压低声音道。
他有点想一起考了。
叶?抬眸,望着这个清隽如竹的少年,片刻才低声道:“我知你的想法,只是你如今身量未成,年岁亦小,不若等明年。”
就算现在考上秀才,三年后中举,再过一年考上进士,这是最流畅的科考进程了。
但道理很简单,到时候少年进士,谁敢给他派差事,磋磨几年,便什么都不剩了。
张白圭哑然。
事实却是如此。
“凡事事缓则圆,莫急着长大。”他在心里劝自己。
索性起身去帮娘亲做饭,他还是喜欢和她一同做事,不忍她独自受累。
“把鸡放着我来。”他道。
嗓子难受,他索性不说了,只接过手中的鸡,捂着它的眼睛,捏着翅膀压着,面容冷肃地杀鸡。
他骨节修长细白,下刀快狠稳,看着鸡血滴尽,再用热水烫过,慢慢拔毛。
“白圭,你这手是执笔的手,怎么能用来杀鸡?”林子垣搓了搓手:“让我来,你的气质不符,我看着害怕。
张白圭觑了他一眼,言简意赅:“你别吃。”
林子垣瞬间比鸡还安静。
叶?笑了笑,上前帮忙拔毛,他拔了几根,有些诧异:“开水一烫,这样好拔?”
拔毛、开膛、掏肚。
张白圭动作熟练,他抿着唇,眉眼低垂,神情悲悯。
林子垣挠了挠脸颊,小声嘀咕:“不就是杀鸡,我回家就学!”
他要杀鸡如麻。
家中人少,幼时奶去卖炸鸡,爷在王府当值,而爹去林宅读书,甜甜和他年岁尚小,所有活计都落到娘亲头上。
他记得她忙得连轴转的模样。
后来他会和她一起做事。
如今也手到擒来。
赵云惜眉眼温和,笑着道:“你家有厨娘,你学了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