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了三月。
天气没那么严寒,院中的海棠花开了几个花骨朵,艳艳的,在枯黄衰败的冬日里,便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地上也开始冒出青草嫩芽来,瞧着就让人心情愉悦。
颇有些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意味。
林修然带着四人去县衙报名,将名单递上去,再找两个康生作保,这对他家很容易。
府试的流程和县试相差无几,几人已经轻车熟路,对流程都很熟悉了。
而林修然重点跟他们说的是这次的主考官。
??李士翱。
嘉靖十三年,李士出任荆州知府,民间传唱“贤太守真父母”,对他印象极好。
“他幼时家贫,十八岁成为生,父母先后亡故,他独自养大两个幼弟,还能考中进士,堪称文人表率,他有如此贤名,才名,亦是不世出的才子,你若能重走他的路,也算是厉害了。”
张白圭眸色微闪,他跟在娘亲身后,拉着她的袖摆,软声问:“娘亲觉得呢?”
赵云惜握住他的手,满脸笃定地夸:“我儿心怀鸿鹄之志,定有大鹏展翅之日。”
临近考试,心态最重要,她需要给的就是笃定的爱意和肯定。
她想着,怀抱里暖和,最是抚慰人心,索性将白圭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脊背,轻轻地哼着儿时的歌谣。
白圭翘嘿嘿一笑,在娘亲怀里蹭了蹭,心满意足。
林修然唇角微翘,平日里也是独挡一面,见了娘亲就要哼唧唧,才让人恍然觉得,他还是个小少年呢。
转眼间,府试就来了。
先前经历过一回县试,也陪着林子坳来荆州参加过府试,就连家人也对流程很熟悉,不慌不忙地准备着。
赵云惜提前两天就开始做熟米,把米饭煮硬一点,能一粒一粒最好,铺在箅子上,在拿去张家作坊,在晒纸的地方烘干。
张白圭看着透明的大米,有些纠结,看着就费牙。
“你水开以后,把干米、鱼丸、青菜都放进去,热乎乎的吃一碗,或者粥是粥,菜是菜,看你自己喜欢怎么吃。”赵云惜看着就有点纠结,笑眯眯道:“再做个蒸蛋,你到时候在热水里烫一下就能吃。”
她细细叮嘱。
张白圭看着她忙,跟着一起忙,一边笑着道:“成,我知道了。”
赵云惜一备就是四份。
林子境爱吃河虾,给他炸了小虾米,把皮剥了,只留肉,再添些其他菜。
赵淙喜欢吃红烧肉,就给他做了点红烧肉,到时候少放水,拌着吃。
都收拾完了,就开始等着府试开始。
又是四更天。
一早就把书蓝装好了,赵云惜仔细清点过两遍,这才把篮子发给他们。
“不要紧张,我们就来试试水,看看啥情况,正式考试是明年,不要着急。”林修然慢条斯理道。
张白圭轻轻嗯了一声,少年一袭裘袍,立在凛冽寒风中,眸光灿若星辰,漂亮至极。
“去吧去吧!”赵云惜笑着道。
立在贡院外,赵云惜神色有些恍惚。
贡院巍峨高大,白砖黑瓦,隔绝出两个世界。
张白圭跟着流程,坐进号房中,抬首望着高台上的李知府,他穿着云雁补子的官服,头戴乌纱,脚蹬官靴,在高台上俯瞰全场,威严庄重。
他是经典的文官长相,清瘦俊秀,尺长美髯,却很有气势。
张白圭盯着看了两眼,便收回心神,将炭炉引燃,屏息凝神,等待巡逻衙役举题而出。
府试和县试的区别不大,亦分为正试、覆试等,出成绩的速度也差不多,考试内容也大体相似,依旧是分帖经、杂文、策论等内容,统共有三场,要考记诵、辞章和政见时务,这荆州府六百余名学子,最后共录五十人,前十名是甲等,后四十
名是乙等。
随着锣响,巡逻衙役举着牌匾题目四处巡游。
看到题目后,张白圭眸中闪过兴奋,这样难的题目,做起来才格外舒爽畅快。
他静静思索片刻,这才提笔就写。
少年意气,却也学会了内敛,字里行间克制又精准。
这些年,他早早地学过四书五经,历代考卷他通过一回,早已得心应手。
他写完后,又认真地检查了一遍,重新在心中换思路答题,发现答卷上写得比这个好,便细心誊抄下来。
他来回检查两遍,发现无一错漏,才等着次题放出。
府试果然比县试难多了,也很有深度。
张白圭静静地看着,思索片刻便起笔。
高台上的李士翱视线巡弋,定在张白圭身上,他想起那日看的生平。
江陵神童,幼年家贫,后得林修然赏识,为学生,其才甚高,世人皆赞誉。
李士当时在林修然三个字上点了点,闭着眼睛,半晌没说话。
林修然。
他重新看向眸光沉静的少年,又想起他看的那一沓又一沓的答卷,笑了笑,就看他这次发挥如何。
心学在王先生死后,在朝中隐秘爆发,隐隐有力压程朱理学之势。
李士若有所思,就看这张江陵如何应对考题。
他眸中带着打量。
张白圭认真答题,一字一句,写得万分小心。纵然夫子说是来试试,但是他心里明白,这只是安慰的话。
他还是想一次就成
科举从未有试试一说,中榜便是中榜,落榜便是落榜,人情法度,怎么会有试探。
等答好题后,他认真地检查三遍,见夕阳西下,橘黄色的光芒铺陈而来,凉风渐起,人也能感受到萧瑟的寒意,便起身交卷。
神态庄严的考官看了他一眼,给卷子上盖了戳,他就收拾收拾,离开考场走了。
他猜测,叶?也要交卷了,他极有才华。
出考场后,张白圭找到他爹娘,又回身等半晌,才看见林子境、叶?、赵淙走了出来。
赵淙神色茫然,他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好像没写好。”
林子境也是神情艰涩,完全没有出县试的轻松。
叶?依旧面色微白,唇色轻粉,神色中带着浓厚的疲惫之意,好像力竭一样,他惨然一笑,声音哑然:“我这个身体……………”
这样日出而来日落而息的府试尚且撑不住,乡试、会试又该如何。
张白圭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快回家休息。”
众人一片静默。
林子境神色复杂:“怪不得许多人一辈子过不去童生试的这个坎儿,难太多了,感觉我没有希望了,来回改了三回,越想心里越没底,越觉得自己答题浅薄无知。”
赵淙心有戚戚然地点头:“哎,难咯。”
两人看向神色淡然的两人,唏?一叹:“你俩加入一下我俩的讨论?要不然觉得被你俩给孤立了。”
张白圭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赵云惜噗嗤一声笑了,挨个拍拍,笑着道:“你们才多大点年纪,最大的十八,最小的十岁,想那么多干啥,慌得是那些年过而立还没考过……”
张文明:“咳咳咳!”
他疯狂清嗓子。
他就是那个几乎年过而立,在科举考试上毫无寸进的人。看着一群小嫩草长起来了,他也觉得心理压力很大。
赵云惜望天,她就不说了。
几人索性讨论起破题来,从百姓、治理、安家上都成,各有各的倾向性,问题不大。
如此正试一场,覆试三场,白圭身上的直裰穿着都晃荡了,瘦了好大一截,整日里耗费心神,吃穿不爽利,太过熬人。
而接下来,只等荆州知府李士翱带着考官们批改完答卷,两三日便会张榜告示。
荆州府贡院。
李士翱坐在主位,江陵、公安、石首、监利、松滋、枝江等县的县令都在,领着考官在批改,第一波先快速筛选出偏题、错题者,放置一旁。
第二轮,便要挑出写得好的那批。
科举考试规矩严苛,几人按着规矩忙了两日,才算定下最终版。
拆封时,几人共同抽中一张卷子,李士翱心中有预感,应该是江陵少年张白圭。
他的文采,在座二十余人,毫无疑义。
杨知县美滋滋地捋着自己的胡须,那是他江陵县的学子!
李士翱见他笑逐颜开的样子,就知道他是他县里的学生。
“这张白圭,你觉得如何。”他问。
杨知县想,那是他亲人给他留的升迁通道,定然是极好的。
“回知府大人,张白圭乃江陵县案首,他的县试成绩极好,素日里为人也是很有名,年岁虽小,却知孝顺亲长,是个好孩子。”
李士翱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又看了其余九位甲等的答卷,和颜悦色道:“这张白圭为案首,诸位意下如何。”
都想让自家县里出的学子当案首,这可是政绩,但学问相差太大,反而没什么希望。
不如让知府高兴些,不驳了他的意。
小院中。
张白圭正在和叶?对弈,而张文明和赵淙玩。
“你猜自己是第几名?”叶?淡淡问。
张白圭抬眸望着月色,哼笑:“我想要案首。”在自己人面前,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欲/望。
赵云惜正在磨刀,闻言黑线,这孩子从小就要强,什么都喜欢要最好的。
但小少年眉眼灼灼,一双眸子灿若星辰,那意气风发的模样,让人不由得会心一笑。
“在娘心里,白圭永远是案首,谁也比不过。”她笑眯眯道。
张白圭便挨着她站着,看着她磨刀,笑着道:“前些日子只顾着忙科举的事,没顾着娘亲,你别生气。”
赵云惜抿唇轻笑,将刀放下,捏捏他肉嘟嘟的脸蛋,小少年再怎么端方稳重,那脸上的婴儿肥骗不了人。
她克制了好些日子,终究没忍住捏捏他。
张白圭翘了翘唇角,他眉眼亮晶晶地撒娇:“娘最近总是离我远远的,和爹在一起。”
赵云惜望天:“我是想把你当大人来看。”
结果忍不住,根本忍不住,可恶。
张白圭抿着唇,白皙的脸颊被掐得微红,眼神瞬间幽怨起来。
但赵云惜进厨房帮忙,他抬脚就跟进去了,撩起袍角坐下烧火,叶?也跟进来了,像是两条小尾巴。
赵云惜剥蒜,他就帮着剥葱。
三人说说笑笑,赵云惜做起饭来也有劲。
福米懒洋洋地趴在灶前,用尾巴敲着白圭的腿。
张白圭揪了揪福米的白眉毛。
福米就把下巴搁在他腿上,可怜兮兮地哼唧着跟赵云惜告状。
“我们炖个大骨头,把骨头给福米啃。”赵云惜道。
福米听见骨头,就支棱起耳朵,整只狗都高兴起来了。
叶?把葱一根一根洗干净,再摆得整整齐齐,赵云惜看了两眼,满脸复杂。
怪不得俩小孩能玩到一起,这毛病一模一样,爱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