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
西窗下,竹林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却不及这三个字震耳欲聋。
赵云惜失手打翻茶盏,她唇瓣抖动,半晌失语。
张居正。
她家小白圭是张居正?
大明首辅。
“谁言天公不好客,漫天风雪送一人。”
张居正身上有太多标签了,江陵神童、权相、大权独揽、位尊、一条鞭法。
和死后清算。
赵云惜唇瓣抖动,捧着小白圭的脸,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一世间唯有张居正。
张白圭吓得不行,少年立马连忙张开瘦削的双臂抱住她,哄她:“娘,你不愿意让改就不改了,别哭别哭。
赵云惜痛苦于他的生前身后事。
她俯身,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泪流满面。她找在怀里的娇娇儿,左肩扛着江山,右肩扛着百姓,唯独忘了自己。
她泣不成声。
白圭学着她往常的样子,轻轻拍着她脊背,安抚意味非常浓厚。
“娘,咱不改不改啊。”白圭眸色清亮,定定地望着她。
赵云惜想着他儿时,小小的手,捧着厚厚的书,还有看杨家将时,那些专注。
她又忍不住泪如雨下。
白圭,为大明耗尽心血,可他被摆宗辜负了。
若是旁人,她只觉遗憾惋惜,可这个人是她的小白圭,她便替他难过到不能自已。
她要心疼死了。
她甚至想只让他读书,不让他做官,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便好。
“改。”她咬牙切齿道。
他自有他的路要走,又岂是一个名字能左右的。
喉头像是被棉花堵着,眼眶也酸涩地厉害,她咬着唇瓣,开口便是泣不成声。
半晌不能言语。
她深深地吸气,起身去洗了把脸,这才回身坐下。
看着白圭乖巧的样子,她心中又涌出无尽难过来。
万历年间,隆冬那场大雪,一身绯色官袍的张居正,踏着洁白大雪,走在紫禁城中时,信念坚定又充满希望。
可他又怎知,一朝身死,神宗清算。
朱翊钧在奏疏上批示:“居正朕虚心委任,宠待甚隆,不思尽忠报国,顾乃怙宠行私,殊负恩眷。念系皇考付托,待朕冲龄,有十年辅佐之功,今已殁,姑贷不究,以全始终。”
一生光风霁月,为国为民,死后却重压无数骂名。
张家饿死十几口,长子自戕而亡。
赵云惜心中生出绵绵恨意来,他一手养大的小皇帝,就连启蒙书籍也是亲自策划,又是画图又是详注,却尽数喂了狗。
好在,他护着的百姓,一直记得他。
他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做到了。
赵云惜突然明白了林修然,明白了张居正,他们的文人风骨。
他的脊骨,从来都是直的。
赵云惜哭得不能自己。
她哑然失声。
张白圭不解她情绪的突然崩溃,却紧张地抱住她,神情温柔地哄着:“没事没事,娘不哭不哭,我们不改名不改名。”
赵云惜深深吸气,睁着通红的眼眶,从前她学历史,看人物兴衰在薄薄一页书,只觉潮起潮落世事无常,像是看故事一样。
从来不曾想过,这薄薄一页书中,是白圭的一生,字字句句,横竖撇捺,笔者如刀。
她如今再看,悲欢离合、家国大义,里面有多少白圭的泣血锥心。
赵云惜努力地平复心情,将白圭抱在怀里,亲亲他的小脸,眼眶通红:“没事,娘为你感到自豪,我儿得知府看重,往后无灾无难到公卿,是极好的事情。”
白圭眸光通透,知道这中间定然有他不知道的缘故,但娘亲没说,这会儿情绪又不好,便不再多言,只静静地陪着她。
赵云惜狠狠一拳砸在桌上,杯盏弹跳,落在地上砸了个稀碎。
她兀自在心中骂骂咧咧:“真是好日子过够了!才能如此欺负我儿,爱国可以!忠君免谈!如今还没到那一步,但也要早早谋划才是。”
她冷笑一声。
努力地收拾好心情,不让白圭跟着忧心。
张白圭见她红着眼睛,磨着后槽牙,见她情绪好上许多,有些无奈道:“改名不是大事,娘亲若是不愿,不改便是,何苦哭一场,眼睛都肿了,儿子看着心疼!”
她素来温柔矜持,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是春日清晨带着露珠的海棠花,端的清艳逼人。
何曾这样悲痛哭泣?
瞧着就令人心疼地紧。
张文明拿着锦帕过来给她擦眼泪,故意逗她笑:“这样哭,我见犹怜!”
两人刚才被她惊住了,张文明愣神片刻才回神,那大颗的眼泪珠子像是砸进他心里。
“别哭,白圭的前程,又岂会因为一个名字而受影响。”
“是啊娘,这是细枝末节,知府不会介意。”
赵云惜拧着眉头,鼻头堵,嗓子哑,眼眶肿,怎么都不舒服,看着张文明愈加不顺眼!
他可没少给白圭添堵!
她伸手就捣了他一个青眼窝。
白圭的绊脚石!
张文明捂着俊秀的脸颊,拳头砸在眼尾,晕出一片红,眸中也渗出些许水渍,他幽幽道:“我陪你哭就是,何苦再揍我,手可疼?“
赵云惜又用手捧住他的脸,轻轻地吹了吹,无奈:“你都不知道躲?”
张文明垂眸,长睫被生理泪水打湿,眨了眨眼,语气诚恳:“娘子痛快便好,我甘愿的。’
张白圭:?
他爹在说什么。
张文明丝毫不抵抗,大学附上那捧着他脸颊的手,温声道:“娘子心中若不痛快,治卿还有左脸。
赵云惜甩开他的手,指着他,抖着手半晌也没说出话,片刻后才憋出一句:“你疯了!”
张文明垂眸浅笑,这些年求而不得,他早就疯了。
赵云惜望着他颤动的长睫,终于意识到,平日里那个张文明,内敛又克制,不是他。
他的本性,从未变过。
赵云惜细细打量着他,张文明容色甚好,乌发雪肤,五官清俊,如今而立之年,褪去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反而更有味道。
这男人,身上添了股说不出的感觉,劲劲儿的,还挺惹人。
赵云惜眸中滚落一滴泪,她用手捂住眼睛,极其缓慢地闭上眼睛。
可惜。
可惜了。
气氛一时凝滞下来,三人都没有说话,白圭上前来,偷偷将自己塞进娘亲怀抱。
香香的,软软的,娘亲的味道。
嘿嘿。
林子坳约摸着白圭已经回来,就带着叶?、林子境过来找他,想想又把林修然给带上了。
爷爷年迈,愈加懒散了,整日里呆在书房看书、看信,这样可不成,来乡下散散心,也是极好的。
两辆马车到了张家门口,福米已经摇着尾巴开始冲着院门大叫,夫妻俩连忙去洗脸,整理仪容。
张白圭就去开门。
见是林修然打头,连忙躬身作揖。
浅金色的阳光洒下来,带来几分暖意。
林修然拄着拐杖,打量着熟悉的小院,这里有花草,雅致清秀。带着原始朴素的草木香气。
光是呆上片刻,就觉得心神安宁。
林修然自来熟地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打开小泥炉的盖子,吹了吹火,让林子坳去打水。
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大胖橘躺在他身侧,懒洋洋地甩着尾巴。
片刻后,他才察觉出不对:“你爹娘呢?”
他来了,竟然无人迎接。
这可不对。
“夫子。”赵云惜原想好生打招呼,一开口就是嗓音粗哑,瞬间闭嘴。
可恶,刚才哭猛了。
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林修然皱起眉头,见她双眸、鼻头都通红,顿时审视地看向张文明,他双手搭在拐杖上,皱着眉头道:“气你娘子作甚?”
张文明眼神茫然,“我吗?”
他哪敢。
赵云惜见他跟可怜小狗一样不敢说话,噗嗤一声笑出来,走到夫子跟前给他倒茶,笑着道:“看话本太感动了!哭得稀里哗啦难以抑制,他俩哄我半天呢。
林修然不解并表示大为震撼。
“什么话本,说来看看?”他好奇问。
赵云惜:……………
一时之间,她脑子乱成一团,根本编不出来。
她微红着眼圈,捏着帕子装哭,故作哽咽道:“好不容易忘了,夫子又要提起。”
她眼瞧着要哭了,林修然便不好再问,就听赵云惜道:“前两日知府大人传召白圭,说是给他改了个名字,叫居正,他回来问我们意见,夫子觉得如何?”
林修然咂摸咂摸味道,满意点头:“张居正,很好。”
一个让人挑不出错的名字。
细读来,磅礴大气又正气凛然,十分好。
“说起白圭的名字,我倒是想起来,先前给你起了字,我翻看古籍,挑中恒我二字。”
林修然拄着拐杖,神情陷入思索,他沉声道:“《周礼?祭义》有“祭日于东,祭月于西‘,纵然月亮圆缺更迭、盈缩交替,却总会重圆,而月神恒我,是我对你的一番祝福。”
恒我二字,性别意识并不浓厚,和她本人极为相似,坚韧又清冷。
赵云惜闻言鼻尖微酸,她低头作揖行礼,软声道:“谢夫子赐字。”
恒我,恒我。
恒,常也。
赵云惜很喜欢,她眉眼间溢出几分笑来,看着林修然的目光便格外?柔,笑眯眯道:“既然夫子这样好,那今天晌午,我们得吃点好的,夫子想吃什么。”
林修然想吃炸鸡,但他不说。
“我不挑食。”他声音浅淡,拄着拐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
赵云惜故作平淡地移开眼睛:“那就炒个小青菜,再煮饭好了。”
林修然:?
他的炸鸡、香椿鱼、槐花饺子、荠菜饺子………………
他抿了口茶水,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