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生烟看了元颂今一眼,最终在他面前一米多的位置停下了脚步。
她低头,开始打量这个孩子。
最先看的是脚。
他脚上是手编的草鞋,鞋跟快磨断了,露出来十个脏污的脚指头,紧张地蜷缩起来。
紧接着是腿。
褪了色的裤子短了很长一截,脚踝细得骨头贴着皮凸出来,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
然后是上半身。
他穿了一件宽大的黄褐色破旧短袖,不知道是哪个成年人穿不下了,连改都不改直接扔给了他。
最后是脸。
他模样其实长得很清秀,但脸上全是伤痕跟泥灰,一双眼漆黑,胆怯。
但最先展现给人的,是萦绕全身的麻木阴沉。
跟死人一般的阴沉。
所以元颂今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衣服,胸前又是啤酒水渍又是血痕的,小脸瘦黄,面色局促卑怯,看上去颇显狼狈。
卞生烟注意到,他握紧了手里的菜刀。
手臂的血干涸了,但仍然不断从划开的伤口里涌出来新的,在皮肤上流淌出几条发散的血痕。
少女眉头皱了皱:“你叫元颂今?”
小男生警惕地看着这个高出他两个头的女孩儿,好一会儿才点头,没吭声。
卞生烟:“名字是哪三个字?会写吗?”
元颂今嘴唇动了动,想说他会写。
老师有教过。
但他手里没有笔,地上又太脏,不方便。
忽的,他想起来语文老师教的,自己的名字介绍。
说到这个的时候,小孩儿声音不卑不昂的,吐词清晰,和刚才的怯弱全然不同:“元颂今,元帅的元,歌颂的颂,今天的今。”
“今天的今?”卞生烟挑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看向他的眸子微妙地眯了眯。
元颂今咬着唇,很轻地“嗯”了一声。
应该没说错,语文老师当时就是这么分析他的名字的。
卞生烟定定站了一会儿,低头从口袋里掏出来湿纸巾,朝他勾了勾手:“把刀放下,过来。”
听完,元颂今没动,他感觉这个少女刚刚对他的态度很是莫名其妙,不免露出提防的神色。
卞生烟的话,他不仅没按照要求做,反而还后退了两步。
表现出明显的抵抗。
卞生烟拿着纸站在原地,淡漠的眼眸投射出一抹复杂来。
这个山村很穷,穷到超出了她的认知。
这里的人也很怪,怪到让人生出不适感。
可能是贫穷使然,这里十分落后,连电都没怎么通。
进村的路,县长带着他们拐了不知道多少道弯。
一路颠颠簸簸,让坐惯了飞机和保姆车的卞生烟第一次有了晕车的感觉。
没追究这家伙的不礼貌,卞生烟将话题引到了他身上:“你这......是你爸打的?”
元颂今瞳孔颤了颤,随即低垂着脑袋,摇头,没回答一个字。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什么情况,但他就是不想说。
说了,等他们一走,自己还是要挨打。
不说,可能也会挨打。
只是相比之下,说出去,并没什么用处。
所以他选择否认。
元颂今拿着刀,转身进了厨房,开始打扫已经黑成一片的锅。
里面完全看不出来是南瓜,整个锅底都是黑黢黢的,一铲,黑灰飞得到处都是。
见状,卞生烟没进去,就站在厨房门口跟他沟通:“以后,你上学的费用我来出。好好学习,这样,你以后就不用再过这种日子了。”
具体的哪种日子,她没说,但指的是什么,元颂今心里很清楚。
元颂今头也不抬地反问道:“这要花很多钱吧?”
卞生烟不以为然:“我不差钱。”
小男孩儿停下手中的动作,费解地看了过来,“我觉得,你们很奇怪。”
不差钱的人来他们这里要给他们支付上学的钱。
难以理解。
这种一定是有其他目的。
忽的,元颂今想到了一种可能,他看向卞生烟的眼神瞬间就不一样了。
“我也觉得你们很奇怪。”卞生烟淡淡道:“整个村子,几乎都是男的。你妈妈呢?”
元颂今心里一紧。
卞生烟扭头,在屋子四处看了看,都没发现其他女人的身影。
如果......如果,她真的是来帮助他的……………
元颂今心脏直跳,他缓缓抬眼,张了张嘴。
“哎呦,卞小姐,这孩子的妈可不是个东西了!生下颂今后就嫌弃他爸没本事,偷偷跟外头打工的野男人跑了!“
就在这时,村支书恰好走出来,义愤填膺地一顿说,好似是他老婆跟人跑了一样生气。
元颂今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嘴巴不得不又闭上了。
“我们村的妇女啊,都不太喜欢出来抛头露面。”男人笑呵呵地来到卞生烟面前,客客气气道:“我跟您说,颂今是个命苦的孩子,不过有了你们的帮助,他就算是碰到贵人啦!真的非常感谢您愿意帮助我们村的孩子!”
少女表情淡淡的,对村支书口中元颂今的过往有些动容。
她没再嫌弃满屋子的灰,而是拿着湿纸巾来到男孩儿身边,一点一点帮他擦拭脸上和胳膊上的污渍。
这次,锅台边的元颂今没有再拒绝。
卞生烟比他高,因此不得不弯下腰来。
这是元颂今第一次和一个陌生人靠这么近,闻到从这个姐姐身上传来的香水味,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卞生烟面对着他,力道很是轻柔,冷酷的眼眸似乎也温和了些。
但在她看不到的后背,村支书对着元颂今狠狠瞪了一眼,警告意味分明。
元颂今身躯抖了抖,一动也不敢动。
卞生烟以为他是紧张,只好将动作放得更轻缓了些:“不用怕,我不是来打你的。”
男孩儿别开了眼,仰头,和面前的少女对视。
她的五官可以说是元颂今见过的最为锋利、最具有攻击性的。
不过十几岁出头的年纪,对方的眼神里已然浸染了薄情和冷厉,睥睨之姿初见端倪。
一举一动,都透露着超脱了这个年龄的成熟。
但同时,她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眼眸又是如此清冷沉静,如线条一般流畅的脸庞,勾勒出英气美丽的面容。
少女的黑色长发披散着,一半倾泻在肩头,划到元颂今面前,散发出阵阵冷香。
“以后,给你们提供了环境,就要好好上学。”
元颂今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他问道:“你后面还会再来吗?”
“不会,”卞生烟没有要欺骗他的意思,直言道:“我会让基金会拨款给你们学校,再落实到你们每一个学生身上。监督工作,我的下属会负责的。我本人,不会再来。”
听到这话,元颂今暗自松了口气,但他还是有点担心。
擦完,卞生烟垂眸看了看他,“怎么,你很希望我再来?”
元颂今当即摇头,“不。”
卞生烟本身就没打算再来这儿穷乡僻壤的地。
这次,还是为了获得京城媒体和相关政府机关单位的关注,才选择深入外省基层来扶贫资助。
尤其是资助这种因为家里穷而辍学的孩子,最能获得话题和关注量,而且也能真正实现慈善救助的意义。
母亲生前就找人做过公证,她名下的所有稿费资产全都归女儿卞生烟所有。
因此,胥柳诗去世后,卞生烟得到了一大笔遗产,其中就包括几个慈善基金会。
如果只靠着这些钱,她完全可以过得无忧无虑。
但卞生烟却觉得远远不够。
夏芸屡次唆使卞鸿南拒绝她进入光盛,禁止她插手卞家的产业,那么她就用其他手段,不得不让卞鸿南承认自己的能力。
有了媒体大众的盯梢,即便夏芸再有能耐,卞鸿南再只手遮天,光盛也必须和她卞生烟绑在一起。
卞家的一切,都必须是她的。
但元颂今的话令她意外了一下。
也许是自己的目的性太过明显了,所以卞生烟觉得这孩子对自己有着很大的敌意。
“你很害怕我再来?”卞生烟问。
她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尽管自己确实有利用他们的心思,但害人倒谈不上,这小家伙没必要那么紧张。
元颂今什么也没提,只板着脸道:“我就是不想你再过来这里,我会好好学习的,你不要再来了。”
挺凶的,像一只防御性极强的小猫。
卞生烟将手里的湿纸巾放在灶台上,转而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来几颗陈皮糖。
“吃点吧,吃了,身上就不疼了。”
这会儿,元颂今的胳膊终于不再流血了,但肯定是少不了的。
吃糖就不疼了只是安慰话,卞生烟觉得他的情况,应该要看一下医生。
但这里条件实在太差了,只能拿点糖哄哄小孩儿了。
元颂今抬起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紧接着,视线又移向了她手中的糖,喉咙不住吞咽着口水。
从来没见过这种稀罕物的小孩儿自然会馋。
于是,卞生烟直接将糖塞进了他手里。
元颂今没急着吃,而是望着手里的糖果发呆。
糖纸是漂亮的橙黄色,鲜艳明亮,裁剪工整的包装包裹了一颗圆球状糖果。
光从外观看着,就给人一种旺盛的生命力。
这是来自西溪县外的零食,也是他此前从未接触到的贵重东西。
手掌仿佛托举了千斤重的珍宝,他有些快端不住了。
元颂今将糖装进裤子口袋,结果下一秒,它们就从破洞里面哗啦啦掉了出来。
几颗糖全滚在脚边,令他一下子就窘迫住了。
他的衣服破了很久,但是再也没有人帮他缝补。
卞生烟没说话,而是蹲下,帮他重新捡起来,又放进了手里。
“拿着,一会儿吃掉,这样就不会漏出来了。”
元颂今低着脑袋,沉默不语。
那边的事,手下都谈好了,卞生烟斟酌着情况,准备过去,身侧的小男儿却忽然叫住她,用稚嫩的嗓音问道:“我可以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出来做慈善,让被资助人知晓姓名,可不是一件好事。
卞生烟很是干脆地拒绝了:“不可以。”
小孩儿很是失落,但他很快就跟自己调节好了,人家只是过来资助做好事的,凭什么要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不过,”卞生烟拐了个弯,说:“我比你大,你可以叫我姐姐。”
于是元颂今乖巧地喊了一句:“姐姐。”
听听这声音多么美妙。
卞生烟冲他微微一笑。
随即,手下人和保镖走过来,一行人准备离开。
村支书却忽然热情劝道:“卞小姐,你们不如就在我们这儿吃完晚饭再走吧。”
“不用了。”卞生烟很是无情地拒绝了。
这个村是他们探访的最后一个地点,没什么事,卞生烟是不会选择在这种乡镇小村落脚停留的。
况且今晚夜里还会有雨,到时候回去的路只会更艰难。
村支书还想再说点什么劝劝他们,但围着卞生烟的保镖抬了抬手,腰间不经意露出来的手枪令男人神色一顿。
随后他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再说,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出了村子。
等人走后,村支书收起虚伪的笑,一把住元颂今的脖子,咬牙威胁道:“你刚刚想干什么?”
男孩儿缩着脖子直摇头:“没有......”
男人冷哼一声,随手将他推到地上。
“从现在开始,你妈就是跟野男人跑了。谁来问,都这么说,你听到没?”
元颂今没搭腔,男人就又要冲过来打他,于是他赶紧点头,红着眼眶屈服了。
摔在地上的时候,手心里的糖果到了他。
元颂今顺势坐在地上,摊开手指,看着明晃晃的包装,他忍不住剥开了一颗放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味道,很好吃。
很甜。
糖果在口腔里留下的味道越来越甜。
元颂今睁开眼,正好对上卞生烟焦急的眼眸。
头顶的天花板显示,这是两人一起住的卧室。
他终于又回到姐姐的公寓了。
“姐姐......”元颂今张嘴,干涩地叫了一声,隐约间,好像真的尝到口腔里有甜甜的味道。
卞生烟捧着他的脸长吁一口气。
人醒了就没事。
整个屋子都很热,卞生烟把空调开到了最高,元颂今身上的被子盖了足足三层,但他却觉得身体有些麻,没什么知觉。
卞生烟伸进被子里,掏出来他的手观察。
随着回温,血液重新开始流动,皮肤表面也已经在渐渐恢复正常的颜色。
卞生烟命令道:“动一下手指我看看。”
元颂今听完,脑子反应了一会儿才接收到指令。
他缓缓伸展了下手指。
见状,卞生烟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了。
等把元颂今从被子里扒出来,卞生烟脱光了他的衣服,将人泡进了满是温水的浴缸中。
泡完,元颂今又被团吧团吧裹进了卧室的被子里。
他的体温总算趋于正常了,但脸还是很白,左脸颊肿得十分明显,上面的巴掌印连手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卞生烟找来冰袋让他自己捂着。
忙了一大早上,她连口水都没喝上,更别提买来的早饭了。
桌上的包子和豆浆已经冷透了,卞生烟随便放在微波炉里加热了一下,然后兀自坐在餐桌前,一口一口吃进肚子里。
她现在有些分不清是饿还是累,两个包子一杯豆浆下肚,胃里没什么感觉。
整座公寓都热烘烘的,空调一时半会儿不能关,她不得不脱掉了毛衣,只穿了件打底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就是不肯迈进卧室一步。
周遭安静的不像话。
突然,她想起来,新买的手机还没拆。
昨夜摔坏的手机还掉在卧室的地板上。
为了重新装卡开机,卞生烟不得不起身,往卧室去了一趟。
但她心底的火气还没消,暂时不想见到元颂今,不想跟他搭话。
因此她步子迈的很轻,几乎听不见声音,但还是在脚踏上门口地板的那一刻,床上的蚕蛹猛地坐了起来,冲她弱弱喊道:“姐姐……………
卞生烟定了一会儿,索性不装了,直接大步走过来,捡起地上的手机碎片就出了卧室。
等新手机开机,无数个电话瞬间打了过来。
滴滴的信息铃声响了好几分钟。
卞生烟大致扫了一眼,不得不将手机再次关机。
终于消停了。
不知什么时候,元颂今从被子里走出来,光脚踩在地板上,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姐姐......你听我解释好吗,我其实??”
“闭嘴。”卞生烟直接打断他。
等转过身,她才发现这家伙穿着洗完澡后的单薄睡衣就出来了,脚底板光溜溜的,冻得红彤彤的。
卞生烟脸一沉,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元颂今扛起来扔进了卧室,二话不说将他重新包的严严实实,就剩个脸露在外面。
“姐姐!我真的有话跟你说!”
元颂今叫起来,反被卞生烟摁的死死的,动弹不得。
“我一会儿就给元家打电话,让他们接你回去。”卞生烟掏出手机,冷冷道:“元小少爷玩够了,知不知道你家里人找你都快找疯了?”
她那上面的电话,一多半都是元家的人打来的。
还不是为了这家伙。
消失一整晚,差点冻死在她家门口,说出去多吓人。
“我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一会儿把你东西都收拾好,等元家人来了,你就跟着他们一起滚。”
说着,卞生烟找到元兴文的电话,就要拨过去。
“不要......姐姐!”
元颂今抗拒地叫了起来,两行泪直接顺着眼窝往下淌,哽咽声起起伏伏。
“你都不听我说………………给我个解释的机会怎么了!不想看到我还救我干什么,让我冻死在外面不就得了?一说话你就走人,一解释你就让我滚,我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你要这么对我......”
话还没说完,在被子里动弹不得的元颂今已经哭成了个泪人,他声音越来越小,控诉的委屈止不住地往外涌。
这还是头一次,他用这么大的嗓门跟卞生烟说话。
又或者说,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闻言,床边的女子收起手机冷笑一声,居高临下道:“不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