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管家將客盡凡帶到了一處特別的院子,算上他在內,這裡共有十五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孩子。
不過這十四個孩子似乎並不是和客盡凡同行的那些孩子其中一員,穿著也都比客盡凡要好一點。大概是因為只有他是“精挑細選”出來的。
潘管家清了清嗓子對在場的人說道:“各位,你們之中有的是從凡人家庭中篩選出來的,有的是被富貴人家送進來的,還有些則是買來的。
“但不管怎麽說,你們能被劉家選中,自打進了劉府大門那一刻起,就生是劉家奴,死是劉家仆。只要你們還活著,就要盡心盡力侍奉好你們的主子,即使主子讓你跳火坑,你也不能有半點遲疑。
“可能你們有的人心裡面不服氣,但我告訴你,要不了多久,你們就知道能被劉家看上選中成為劍奴,那都是你祖上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言罷,他眉間飛出幾粒神光,凝出一柄黑劍懸於空中。
神道神通,心神順意!
一股威壓控住在場十幾個人的動作,亦是控住了他們的心神。
潘管家隨即說道:“欲入劉家,先發劍誓!”
眾人竟有意無意地跟著他宣讀,而每說一句話,就像是把這句話刻在心中:“欲入劉家,先發劍誓!”
“我此生,生是劉家奴,死是劉家仆……”
“我此生,生是劉家奴,死是劉家仆……”
“定當為劉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定當為劉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等到眾人發完劍誓,潘管家轉頭向老秦說道:“好了老秦,把家夥什都拿上來吧,早給他們弄完,別讓府上的少爺小姐們等太急了。”
一位面容蒼老的灰衣老仆很快就端上來了火盆與烙鐵。
老秦調動真氣,伸手一指,火盆便燃起了藍色的火焰,那火中還傳來陣陣鬼魂般淒厲的嚎叫,他的臉色也差了很多,就像大病了一場。
而火盆之上,懸浮著有十五枚玉符,刻在玉符的字跡上閃著霧白色的光芒,正對著府上每一個子弟的名字。
“辛苦了。”潘管家拍了拍老秦的肩,抄起了那塊烙鐵送入火盆。
“各位都是精挑細選過的劍奴,將來都是要跟隨少爺們的,有些事情還是需要告訴你們的。
“像這烙鐵不是你們想象的什麽酷刑,也不是烙在肉體上,而是烙在你們的‘靈’上的。
“只是靈道的一種小手段,也是為了保證你們對少爺小姐們的忠誠。往後被烙上這魂靈烙印,你們便要完全聽命於主子,並且主子還能時刻感應到你們。”
烙鐵已經被靈火炙烤得發出幽光,潘管家每次在給劍奴烙印時,都會先找到那人對應的主子所屬的玉符,將那點霧白色的光芒引在烙鐵上後,印在劍奴身上。
每一個接受烙印的人都痛苦地蜷縮在地,那是來自靈的痛楚,如蟲蟻蝕人骨髓,吞其血肉,恨不得將自己的五髒六腑吐出來。待到一切痛苦消去,便是那前日過往的走馬燈。
“小子,該你了。“
沒有給客盡凡太多的準備時間,烙鐵便摁在了身上。
但令客盡凡感到意外的是,他並沒有感受到多少痛苦,就像是這烙印剛落下便隨風散去了。
不過他還是身形一歪栽倒在地,眼前開始變得虛幻,十五年的生活,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都浮現在眼前。
村莊大火,農耕生計,鄉裡誇耀,神通顯才,取名盡凡。
當一切倒回原點,回憶卻並沒有結束。
那一瞬,四面歸於黑暗;那一瞬,八方皆是原點;那一瞬,一切,被黑暗攥住了心臟。
他所有跳動的思維,被一股無窮恐怖的偉力捏在了一刹那。沒有那所謂的與世界隔著薄膜,十五年的逍遙淡泊,在這一刻,全都炸碎成了恐懼。
他慌亂彷徨,試圖舞動起手腳,遊出這深淵海底,逃出這裡,逃出這裡!
他不顧一切,發了瘋地奔逃,可黑暗無邊無際,無窮無盡……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暗無時無刻不折磨他的神思,他呐喊,他崩潰,他手腳胡亂揮舞,他還在黑暗中墜落……
不知過了多久,如果他的身體是在現實中,大概已經雙眼泛血,口鼻流水,癱傻在地了。可在這裡他卻始終保持著清醒。
於是他也借助這莫名的清醒,看到了,感覺到了,黑暗,在褪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其實並沒有哭喊傳來,只是他覺得此時的黑暗如果長有一張嘴巴,應該會這樣大喊,因為他看到了黑暗猶如粘稠的黑水在褪去,而那些黑水在不斷翻湧,試圖扒住一切。
黑暗瘋狂掙扎,就在退散前一刻,無數利齒尖爪張開抓住了客盡凡,它們拚盡全力,刺穿皮肉,扎入筋骨,撕扯出了一具可怖的髒器骷髏。
無邊無際的黑暗被扒去,無數個原點的寂靜生了出來,舔舐著他的腹背心肺。
無聲的哭喊戛然而止,屬於肺喉的思維沉入了寂靜,生出的是更多可怖的恐怖。
脊骨的思維開始發冷,心臟的思維僵硬停滯,眼球的思維瘋狂震顫,腦漿的思維呼嘯沸騰。
他們在崩潰,我抓不住,我抓不住……呃啊啊……我……我抓不住啊啊啊!!
一條脊骨懸掛著心、眼、腦的名為思與想的活死魚滾打翻騰在這寂靜中,猶如一條下入油鍋的活魚痛苦掙扎,但他仍是沒有一刻在停歇,在無數個原點中瘋狂地遊動……
一……二……三十……六十九……七十八……二百九十六……三百四十三……五百六十七……九百二十一……
他早已忘記這些數字到底是時間,還是距離,但只要他的腦漿還在沸騰,脊骨就可以跳動,那條活死魚就還可以繼續飛馳,即使是原點……即使是原點……或許,也能逃出。
一千六百五十四……一千九百七十三……兩千零一十二……
脊骨冷得麻痹了,冷得僵住了,遊不動了。
寂靜消磨了脊骨,脊骨死掉了。
魚還沒有死,魚還沒有死……魚還沒有死!
一聲悲號幾乎要穿透那死寂,那顆只剩下眼球和腦漿的頭顱,吊著一顆冰冷的心,好像爆發出了無窮的力量。
可即使是無窮,在這寂靜之中,也終是擱淺在這無數個原點裡。
兩千零四十六……兩千一百五十八……兩千四百九十九……兩千八百七十二……三千一百三十六……三千……三百……三十……三
當“三”的思維在腦漿裡跳動,周遭黑暗,包括那吸附在他思維上的寂靜都開始崩潰坍塌。
寂靜也開始褪去了,像是潮水一樣。
此刻的它們也伸出了一隻掙扎求生的大手,扒在了那顆頭顱上,漿水奪眶而出,流出了一個全新的面孔。
無數個原點的寂靜褪去了,只有一個原點的虛無生了出來。
三千三百三十三……三千……三百……三十……三……
他的思維永遠在跳動,他的思維永遠在靜止。他的一切情緒早已連同死去的寂靜被一起剝離,“三”的思維不斷跳動,卻已經徹底失去了計數的意義。
黑暗,
寂靜,
虛無。
一顆不知死活又冰冷的心,
一個表情變換融化又始終如一的面孔,
脫離了那顆頭顱,脫離了思維的“跳動”本身。
崩潰瘋癲,飄揚飄蕩的我,
無聲旁觀,失了知覺的我,
不知何處,不知何在的我。
那顆心還在飄蕩沉淪,那面孔還在變化又如一,那跳動本身還在不知去向。獨屬於“三”的思維也靜止在了這一刻。
但那顆心最先看到了,從四面八方而來,從心裡腦裡湧出來的,從虛無而來的,那屬於前世的記憶。
從自己倒下,眼中映射出高樓大廈的一刹那,那顆心長出了手腳,穿越了時空,伸進了一切前世的回憶。
當那上百萬隻手腳同時長成了小孩樣,少年樣,青年樣,大人樣;長成了玉胚,發芽,壯大,老成。而那上百萬隻手腳同時伸出,抓住了奶瓶,零食糖果,兄弟臂膀,鈔票美人。
無盡的虛無鑽入心中,迫使那上百萬隻手腳攥緊那一切從回憶裡拉出。
我看著那猶如天穹墜落般壯觀的大海般浩瀚的一切,擁擠在那顆心外,消失在虛無中。
我徹底明白了,這裡在倒流,這裡的黑暗與虛無我都經歷過,但求生的本能最後在今生的羊水中將這些強行忘掉,可仍是殘存一點留在我心中。
那與世界的隔絕之感,對於權錢讚譽的無謂之感,皆是源於此。
看看吧,看看這一切吧。
聲色犬馬,功名利祿,情義恩愛,世俗綱常,在這裡,全都在這裡……看看吧!看看吧!!
這裡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
那些一切無論美好與難忘,醜惡與貪婪,在這裡,在這片虛無中,什麽都沒有!這裡留存著的只有虛無, 只有無邊無際又沒有真正存在過的虛無!
那顆心徹底崩潰,手腳揮舞,變成了瘋癲的我,飄揚飄蕩在無窮大的原點中。
回憶還在繼續,可我已經無心看下去了。
我還在瘋癲,我還在旁觀,我還在不知何處,但三個我都開始問著自己一個問題。
到底什麽是真實的?
我會回到那一切,那個穿越到的新世界,那裡擁有神通,可以飛天遁地,還有仙子雙修,啊,多美妙啊。
可那裡依然是虛假的,那裡終究是比浮光還要掠影的,還要短暫的。
什麽是真實的?什麽是不變的?什麽是永存的?
我抬頭看向了,無論是前世的回憶,還是今生的記憶。我閉上了雙眼,一層層地剝離,黑暗,寂靜,虛無。
可我比誰都看得清楚,它們終究不是死亡,它們就像現在的我,是從死亡上剝離下來的臉皮。
我現在看到的一切,讓我瘋癲的一切,也都不是永恆的,也都不是真正的死亡。
當回憶中亮起了刺眼的無影燈,我也緩緩脫離出了那片虛無,只剩下它們始終存在,始終等待。
客盡凡微微睜眼,躺在地上仰望天空,刺眼的陽光將整個世界都晃成了一片灰暗。
藍天,
白雲,
落葉,
一切都是這麽真實,一切卻又如此虛假與空無。
他與世界的薄膜消失了,權錢美色,世俗善惡的五彩幻光照了進來,將他擁入了懷中,卻始終晃不過他心中的黑暗。
所以,什麽是死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