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大概只是感到疲憊,想要休憩一陣子罷了,而人一旦停下步子,慢下來,便忍不住胡思亂想,那些紛亂的思緒也就此侵襲而來,這是思想的浪潮,終歸難以避免。
我曾目睹許多個城市的無數個黃昏,我喜歡黃昏,我總認為自己屬於黃昏,我喜歡被那遍布天穹的緋紅照耀,喜歡從地平線落下的太陽。
我將目光投向遠處,景色很美。
水城的黃昏別有一番味道,太陽將紅色與金色的光灑在街頭巷尾的每一條河溝,使水面布滿了一道道金紅色扭動且靈動的曲線,一切如夢似幻,宛若夢境。
現實中竟然會有媲美夢的景色,這怎能不讓人發自內心的折服與讚歎呢?
在黃昏底下,我望見一道道背光的黑色身影,他們仍舊不知疲倦的遊蕩,甚至在緋紅色由天空舒張的幕布之下,他們顯得更亢奮了,火把已被點燃,他們顯然做好了迎接黑夜的準備。
而在黃昏底下,我可謂毫無由來的,突然回想起那個不願回憶的噩夢,想到了噩夢的一小部分,想到了那個既詼諧又諷刺的第一層夢境。
在第一層夢境裡,我夢見了我的父母,我們在夢中得以團聚,一切都介於真實與虛幻之間,使我難辨虛實,當時在夢裡的他們,對我憂心忡忡。
因為夢裡我病了。
我躺在病床上,穿著醫院的病服,我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但眼前的一切都令我感到萬分不安,無論是醫生,亦或者前來探望的親戚,都對我表露出了十足的擔憂,每一位來到病床前的人都在對我說一些寬慰的話,試圖安慰我。
有人對我說,西蒙,你一定要堅持下去,相信我,你絕不會有事,我們都會在手術室外等你出來,相信我西蒙,這只是個毫不起眼的小手術。
還有人對我說,說西蒙,你是個堅強的孩子,我相信你一定能挺過去,度過這道難關。
他們的話語,令我堅信自己一定得了什麽絕症,我得知自己即將被送上手術台,於是更篤定了這個觀點,是的,我病了,而且一定是嚴重的疾病。
醫生對我說只要做了手術,我就會沒事。聽到這句話,我的母親流著淚走出病房,父親也腳步沉重的邁向窗戶,背對著我,我便知道,我可能很難有機會活著從手術台上下來了,這必然是個難以完成的手術,猶如同大象在鋒利的刀尖上遊走。
畢竟,我所患的疾病讓醫生都對我皺起了眉頭。
在這之後,不斷有人從門外進來,有熟面孔,也有生面孔,有老人或孩子,他們總是試圖安慰我,這種感覺,卻仿佛他們正在預演和排練著什麽,仿佛是至此吊唁一位即將死在手術台上的可憐人,這種感覺令我深感絕望,我越發感到好奇,始終想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麽病。
我感到恐慌,我感到憂慮,靜謐病房的窗戶透進來陰冷的陽光,陽光裡散落著細微的塵埃,但陽光照不亮來者的容光,他們每個人臉上都籠罩著厚重的陰霾,我意識到我將活不長了,我快死了,而醫生卻在這時告訴我,該做手術了。
這簡直是死神的呼喚,手術大概也只是走個過場。
我在內心沉重的悲歎了一聲,還是想死個明白,於是我問醫生,我究竟得了什麽病。
醫生對我說,噢,你受涼了,得了感冒,身體正在發熱,好在還有挽救的機會,我們需要把你的腦子取出來降降溫。
我心想,開什麽玩笑?我被驚嚇的險些破口大罵,我感到驚慌,而他們按住我的胸口,不讓我離開病床,並試圖將我押送去手術台,於是我奮力的挺身而起,從病床上一躍而下,倉皇中我擊破窗戶,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當時我在三樓,摔在地上卻絲毫不感覺疼痛,接著我翻過圍牆與鐵網,來到一條寬闊的可謂毫無人煙的馬路邊上。
那條路上沒有行人,沒有馬車,也沒有車輛,空曠的不像話。
他們追上來了,每個人都在規勸我回頭,他們仍打算把我送上手術台,似乎不願就此罷休。
我焦急萬分,卻偏偏撞見了禁止行人穿越的信號燈,我隻好按部就班的站在原地等待信號燈允許通過,然而他們在逼近,就像一群要吃人的獅子,我幾乎被逼迫到了絕路,可眼前明明什麽都沒有,只有一個顯示禁止通行的、該死的信號燈!
我驚恐的望著前方空曠到只有飛舞的舊報紙與落葉的無名街道,又望向那群堅決要把我送上手術台的人,我面臨著這麽個抉擇,但老天卻不給我選擇與掙扎的機會,一切就此劃上了耐人尋味的句點。
這個離奇的夢境就此結束,就像一出愚蠢的鬧劇,如一出有頭無尾的詼諧話劇那般草草了結,開頭不明確,結果也茫然。
現在想想,幸虧這只是個夢,要是放在現實的話,實在太荒誕。
我始終認為,夢與現實的最大區別,大概便是現實能感受到痛苦。
不知不覺,火把的光亮替代了緋紅色太陽,低沉的歌聲響徹四方,老人與孩子,男人和女人,紛紛吟誦起了同一個沉悶枯寂的曲調。
我無法形容他們是在吟誦還是在讚美著什麽,那不似歌聲,歌聲總是使人愉悅,可他們那沉悶的曲調卻透著一股子滿是肅穆的壓抑,然而在宏大歌聲的威嚴中,又透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死寂,仿佛是在訴說與吊唁著什麽,仿佛面前陳放著一具沉眠了數百年的古老遺屍,他們就像在集體舉行某種詭秘頹然的儀式。
我不知道他們在吟歎著什麽,他們和白天時候的狀態截然不同,白天他們如宮中起舞的翩翩舞者,似高傲的精靈,華麗,活躍。
可到了晚上,他們便換了一種氣氛,氛圍令我感到陰森,感到壓抑,那些原本精致嫵媚的面具突然就變得可怕了起來,使他們化身為了一個個夜裡的幽靈,他們手握火把,奔向同一個方向,緩慢的步步前行,如恪守成規的異端教徒。
我扒著古老粗糙的門框,站在暗中窺視著這一切,呼吸也跟著不自然的放緩了許多,我皺起眉頭,感受那萬千人遊蕩街頭所帶來的震撼,並試圖聆聽清他們曲調中所代表的含義。
古老街道上滿是被火光拉扯的長條人影,卻出奇的聽不見腳步。
他們都穿著軟底的靴子,那類靴子的鞋尖向上彎曲,有些誇張的可以彎成一個鉤子,像這樣的靴子,踩在路面上總是悄無聲息,因此他們才會顯得更像一個個無聲的幽靈,他們總是腳跟先著地,腳尖後落下,像是要在路面留下一道道完整的印子。
我聞到了煙熏味道,他們的火把多半用上了松脂,在燃燒間難以避免的飛揚起股股濃縮松針味道的刺鼻濃煙,我根本數不清究竟有多少火把,那些火光令我感到眼花繚亂,令我覺得自己此刻像是一塊被煙熏火燎的熏肉。
我看不清他們在做什麽,也聽不清他們究竟在說些什麽,我就這麽冷眼旁觀,直到我終於看見了人群的盡頭,看見那群由孩童以及幾名壯漢組成的隊伍從我眼前經過,才總算是真正瞥到了人群的“尾巴”。
至於走在最前方的人群,估計早已去到了幾裡之外的某個地方,那隊伍排成長龍,每支火把都像是龍體上一塊發光的鱗!
隨著人群離去,光明也已走遠,黑暗隨即將我籠罩。
這座城就此空了,隻留下我一個茫然無措的外鄉人,我來回走走,高喊了幾聲湯米的名字,盼望他能有所回應,可惜沒有,這裡安靜的不像話,安靜到我輕踩路面,都能明顯聽見鞋底與路面碰撞時候的啪嗒聲。
夜晚冰冷,隨著人群離去,我才總算注意到月光,那月光冰冷,蒼白,比死魚眼睛白得多,也大得多。
我望見了自己嘴裡吐出的熱氣,熱氣很快化作霧,向月亮飄去,我不禁扣上了胸前一枚枚銅質的扣子,在原地愣了會,似乎在猶豫些什麽,隨後我做了個大概的決定,開始茫然的往回走,試圖尋找那輛來時的馬車,以便今晚我能有個棲身之所。
然而,當我轉身之際,一個人影飛快的出現,像從夜裡突然竄出的野獸,我起初以為那是湯米,所以並沒有過多驚慌,直到我瞥見了那副面具,威嚴的國王,猙獰的獅子,狡詐的豺狼。
是他(她),他(她)又出現了。
他(她)此刻拎著一盞油燈,油燈照在那三副面孔上,發著金色銀色的光,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啊!親愛的逆流而上者,我們終於又見面了,真想給你一個結實的擁抱!”
他(她)用滿是驚歎的慵懶語氣說道,語氣中透著某些難以被察覺的情緒,激動、懷念,或者別的什麽,因此他(她)的這句話在我聽來,語調實在太過於詭異,依舊是分辨不出具體的性別。
聲音從面具後方傳來,那是沉悶且略顯遙遠的聲音,像是從深井裡往外發出的,他(她)見我愣在原地, 對他(她)有所防備,他(她)便緊接著又以回憶的語氣說道:“我知曉你在疑惑什麽,我知曉你在猶豫什麽,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終於再次見面,唔,你身上的味道依舊令人刻骨銘心,沒錯了,那正是楓香樹和山毛櫸的味道!”
我皺起眉頭,向後退去一步,滿是戒備的望著他(她),冷冷說道:“請你摘下臉上那副不討喜的面具,好讓我看清你的眼睛。”
戴著面具的人,依舊令我感到厭惡,因為對方戴著面具,所以在我看來,這並非公平的對話,我需要他(她)摘下那副面具,以換取與我平等談話的權利。
我緊盯著他(她),想要向他(她)展示自己的威嚴,以及強硬的態度,我認為他是個不懷好意的家夥。
那些不懷好意的人,總會試圖以各種方式降臨,並說些虛偽的漂亮話。
然而,他(她)似乎並未感受到我話語間充斥的敵意,他(她)就這麽踩著小步子來到我身後,在我準備對他(她)動手時,他(她)竟伸手提前搭上了我的右肩,一時間,我像被扼住了咽喉似的動彈不得,身體感到僵硬和沉重。
他(她)將煤油燈置於我身前,使光團將我們籠罩,他(她)旋即又親昵的將下巴抵在我的左肩,輕吐出一串話語,說道:“聽著,你不必對我設防,我們曾親同手足。”
“你到底是誰?”我問。
他(她)突然離開我的肩膀,歎了口氣,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那般,很認真的望著我,頗有些哀怨的說道:“我是一顆被你擊碎的星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