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她)饒有興致的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讓我看一出好戲,我心想,既然已經表示了相信他(她),那麽便沒有再拒絕的道理,否則便顯得我這個人優柔寡斷,於是我跟了上去,可沒走出幾步,就覺得自己似乎被戲耍與蒙騙了,我發覺我的信任原來是如此的唾手可得,因為薩芬斯崔似乎在前方故意背對著我隱約的竊笑,我之所以發現這點,是因為他(她)無法控制自己在竊笑間抽搐的腹部與顫抖的兩肩。
憋不住笑的人總是這樣,他(她)幾乎快要直不起身子了,要是沒有我的注視,我估計他(她)早就抱著自己的肚子捧腹大笑了,那麽,他(她)究竟在偷笑什麽呢?答案不言而喻,他(她)此刻一定在笑我這個傻瓜竟然輕而易舉便相信了他(她)的鬼話!
“你是在偷笑麽?你在暗笑我的信任很廉價?”我忍不住問,腳步加快的跟了上去。
薩芬斯崔立即便直起身子,盡量使自己看上去自然,他(她)咳嗽了兩聲,強裝鎮定的回道:“你應該看得到,我可沒發出任何不該有的笑聲,又怎會是在笑呢?”
“薩芬斯崔,你別認為我是傻瓜,剛才你分明在笑,只不過是在自個偷笑。”我說。
“我沒有,堅決沒有!”
他不願承認,仍舊嘴硬。我憋了口氣,但隻好就此作罷,至此默默跟隨在他(她)身後,好讓他(她)做我的領路人,也好讓我注意到他(她)的一舉一動。
很快,薩芬斯崔帶我走進了一條巷子,隨後又帶領我步入位於巷中一側的一道毫不起眼的鐵門。那鐵門早已腐朽生鏽,鐵門上的舊鎖一扯就掉,門不算高,需要低頭才能通過。
火光照進去,裡面是一條螺旋向上的狹窄的階梯,我跟隨薩芬斯崔沿著階梯逐級而上。他(她)手提油燈的背影在我身前,如一道古老神秘的魅影,竟令我聯系到牽引魂靈的死神,我心想,那些引領靈魂的死神,大約也就是薩芬斯崔這樣詭異的形象了。
薩芬斯崔的話語明顯少了許多,我也不知道這條螺旋階級究竟有多長,有多高,或是通往什麽地方,直至我望見出口處照進月光,我便知道我們可以出去了。我們先後從一道天井上爬出,我長出了一口氣,走到一旁的圍牆邊緣朝下方望了一眼,才發覺自己已經置身於了一座高聳且古老的城堡頂端。
這裡幾乎能將整個水城盡收眼底,仿佛伸手就能觸碰到月亮,夜空是黑色的,城堡也是黑色。薩芬斯崔伸出食指,向我指了個明確的方向,我向那裡眺望,那頭似乎是一片廣袤的湖泊,是浸沒了水城的源地,那裡被月光照映的泛著層層銀光,異常的美麗,而在另一側,我望見了遊行狂歡的手持火把的隊伍,此前我一直不曉得他們究竟準備去往何處,現在才總算有了答案。
薩芬斯崔說那座湖泊名為星辰湖,他(她)說:“你看,當月光照射湖面,湖面像不像一片星空。”
我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回道:“它看上去很深邃。”
我又問他(她),你說的要給我看一出好戲,是什麽意思?他(她)笑著對我說,待會你會明白。
薩芬斯崔看起來有些興奮,有些躍躍欲試,他(她)的步伐明顯加快了許多,他(她)引領我從我們所在的塔樓,走向了城堡側翼的一條肋簷,這種做法是具有風險的,稍不注意便可能失足跌落,好在我們在肋簷上行走的時間並不長。走過這條肋簷後,我們到達了另一座塔樓,穿過塔樓的門洞後,一條筆直的橋梁赫然出現在眼前。
這橋梁實在顯得有些突兀,一路延伸,似乎是延伸至星辰湖的方向,而在更遠處,我望見了無數火光,那些火光像是一個個火紅色的斑點,我甚至又聽見了來自人群的禱告。
我繼續跟隨在薩芬斯崔身後,而他(她)則自言自語的說起一些難懂的話。
薩芬斯崔說:“我們向陽而生,進化趨近於美,而那些陰暗生物,如洞穴裡的蠑螈與盲蛛,如深海底的魚,如落葉堆裡的蛇,它們見不到多少太陽,它們在黑暗中不需要審美,於是它們肆無忌憚的生長,甚至拋棄了自己的鰭,眼,與四肢。”
他(她)還說:“有崇拜太陽者,有崇拜月光者,有向往黑暗者,它們的姿態不盡相同,它們最終將長成自己所信仰者的模樣。”
我問薩芬斯崔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對我說:“我的朋友,你應該明白,選擇決定命運……”
就在這個時候,薩芬斯崔停下腳步,隨後我也停下,原來前方的橋梁已經斷裂,我們正站在斷橋處,至於斷橋對面,有大量手持火把的人從另一段橋梁湧上來,他們頭戴面具,扮演鳥類,扮演野獸,扮演弄臣。
我從斷橋處朝下方望去,隻感覺頭暈昏眩,下方的湖面恰好有一輪巨大的月亮倒影,那倒影蒼白、虛幻,像是具有某種特殊的魔力,像是在湖底深處,還沉沒著另一顆月亮,我知道那只是上方月亮的倒影,可它看起來依舊像是月亮的同族,似另一個獨立的個體。
那倒影泛著隱隱的漣漪,明亮的如一盞明晃晃的探照燈,也似一面足以照出每個人靈魂面貌的鏡子,關鍵的是,它恰好在斷橋的下方,像刻意安排的那樣。
與此同時,我聽見“噗通”一聲,一道燃火的黑影突然落入水面,致使那輪倒影泛起了圓暈,我還在疑惑究竟是什麽落進了湖泊,抬頭望去,便見到有人用火把點燃了自己的靴子,衣角,以及臉上的面具,他們那特製的服飾,如棉絮般被點燃,致使他瞬間化作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那人痛苦的胡亂揮舞著腰肢,嘴上卻仍舊不斷的喊著某一類讚美之詞,我想他一定是瘋了才會做出這樣的蠢事,對,一定是瘋了!
更令我驚愕的是,隨即又接二連三有人效仿此舉,不斷的有人決心將自己點燃,不斷有人落入數百米高空下的星辰湖泊,毫無疑問,這麽做絕無生還的可能,他們將在落水前便被火焰燒死,即便還剩一口氣,在與水面接觸的一瞬間,也足以令他們粉身碎骨!
我終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緒的大喊道:“他們一定是瘋了,要不就是受了蠱惑才會那樣去做!”
薩芬斯崔卻表現得異常興奮,他(她)咯咯咯的笑了起來,說道:“不,這些都是他們自願的,他們甘願充當祭品,他們這是在贖罪!”
“贖罪?他們犯了什麽罪?!”
“他們夥同獵人,犯下了不可饒恕之罪,讓黑月亮沉沒進了星辰湖。”
“黑月亮?”
“是的,它還有一些別的名字,但那盡是些蔑稱,就像被別人惡意取的一些外號,沒人會喜歡別人給自己強取的外號,因為那些外號多半會是不堪入耳的,難聽的、貶義的。”薩芬斯崔說道。
“他們為什麽要那麽做?”
薩芬斯崔看著那群落水之人說道:“這是他們的本性,做事從來不分青紅皂白,他們只看重利益,看重結果,這都是獵人教他們的。獵人總是如此,他們一邊虛偽的說自己所作所為皆是正義,並將這套理念灌輸給遇見的每一個人,卻又可以為了結果不擇手段,迫害那些曾與他們共患難,甚至幫助過他們的朋友。這就是獵人,他們四處鼓動平民造反,利用平民之力為他們清除阻礙,而黑月亮只是獵人追求最終結果的一個犧牲品。盡管在這之前,他們與黑月亮相處的還算不錯,也正因如此,他們才能得到黑月亮的信任,他們利用這份信任,在一個烏雲籠罩之夜,舉全城之力把黑月亮騙來,然後聯手殺死了它。他們應該為此感到榮幸,畢竟他們以凡人之力殺死了黑月亮,殺死了一個繁樸!”
“繁樸?”這是一個我從未聽過的詞匯。
薩芬斯崔解釋道:“繁樸,意思是不可直視者,崇高者,也就是廣義的神。”
“你是說,他們殺死了一個……神?!”
我幾乎啞然,隻覺得薩芬斯崔的話根本就是天方夜譚,這太可笑了,這世上怎麽可能會有真正的神存在,要是祂真的存在,又為什麽不庇佑我們凡人,而要我們受苦呢?但,我似乎隱約想起了什麽,我想到自己似乎與某位神眷在噩夢中有過極其短暫的交談,而那段交談也在醒來之後很快被淡化和模糊。
但我仍依稀記得那位神眷對我說起,祂說如果哪天現實崩潰,祂允許我的靈魂留在夢境。祂說現實的世界,痛苦也是真實的,夢幻的世界,痛苦則是虛幻的。
“我們必須阻止這場悲劇,我們有必要做點什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眼睜睜看他們去送死。”我說。
薩芬斯崔卻無所謂的說道:“他們需要贖罪,需要為過往的行為付出代價。”
“你的人性都去哪了?!”我憤怒的怒斥薩芬斯崔,整個人手忙腳亂的站在斷橋邊緣,我迫切的想要阻止這一切, 可無論我怎麽做,怎麽喊,都無濟於事,他們像是著了魔一樣的引火**,全然不顧自己寶貴的性命。
這場面實在太瘋狂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竟會親眼目睹如此可怕的令人發指的慘烈畫面,可在一旁的薩芬斯崔卻表現得無動於衷,甚至還在隱隱發笑,實在令我有種要扯下他(她)面具,對著他(她)的鼻子狠狠來上一拳的衝動!
只是,不等我對他(她)出手,便聽見薩芬斯崔在身後冷不丁的說了一句:“你問我的人性去了哪?真是抱歉我的朋友,我又不是人,哪來的人性。”
聽到這話,我本能的意識到一絲不對勁,剛回過身,薩芬斯崔便衝我蹬過來一腳,這一腳似有一種無法阻擋的力量,看上去明明只是輕柔的一腳,軟綿綿的樣子,可踩在我腹部,卻輕而易舉的便將我推動,致使我整個人向後倒去,不受控制的從斷橋中跌落。
在這一刻,一種強烈的恐懼與失重感瞬間將我裹挾,我的身軀開始急速下墜,我舍不得再閉上雙眼,而是緊緊望著天上那顆月亮,隻覺得自己正被來自身後的某種力量拉扯著倒退,從而生不出絲毫反抗的力量。
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在幾個呼吸以後,我將與這個世界永遠的說再見,薩芬斯崔此刻正以勝利者的姿態站在斷橋邊上望著我,這該死的陰險家夥,現在他(她)心裡一定很得意,可惜我沒辦法再找機會報仇。
他(她)甚至囂張的摘下了那副古怪面具,即便我仍舊看不清他(她)的容貌,也應該知道他(她)這是在對我“摘帽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