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而言之,我不該再去試圖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追問,眼前這個難辨雌雄,神神叨叨,名字叫薩芬斯崔的家夥,顯然在刻意的對我有所隱瞞,否則他(她)應該早在最初見面之時就對我開誠布公的做出自我介紹,而非故意去造成一場完全可以避免的誤會。
薩芬斯崔,我心想,這又是什麽怪名字,既難聽又繞口,多半是他(她)臨時編的,我對他(她)這樣一個神出鬼沒的家夥,可謂沒有半點信任。
好在薩芬斯崔並未對我表現出敵意,這代表我們至少不會是相對立的敵人,至少目前來看是這麽一回事,何況他(她)也做出了適當的讓步,坦白了自己的姓名,無論這名字真假與否,我都應使情緒緩和,恢復到面對一個神秘的陌生人所該有的態度。
於是我整理起自己的袖口,一邊整理一邊對他(她)說:“薩芬斯崔,我不管你從哪來,又是通過什麽途徑了解到我,我希望我們彼此間不存在相互的敵意,你是個聰明人,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薩芬斯崔反應很快,他(她)當即表示道:“當然,當然,我說過,我們可是彼此的知己,我們是患難之交,我始終尊敬你,你身上有值得我敬畏的特質,它甚至比啟明星還要耀眼,這很難得。何況,我已經原諒你了,原諒你對我的所作所為,念在我們往日的情分上,我原諒你。”
“原諒我什麽?”我皺起眉頭看他(她)。
“噢,這說來恐怕有些話長,如果你願意的話,不妨跟我走一趟,眼見為實,我將帶你親眼目睹所發生的一切,其中便包括你曾對我進行的無情鎮壓與迫害。”薩芬斯崔小心翼翼的說道,隨後他(她)便一言不發,似乎在等待我的答覆。
風拂過這清冷街頭,致使他(她)手提的那盞古老煤油燈晃了一陣,在恍惚間,那些火光隨即翻滾沸騰,如噴湧而出的無數魂靈那般,將我們的影子攪碎又重組,似延伸出的爪牙撲向四面八方。
薩芬斯崔用另一隻手抓起鬥篷一角,遮擋住那來勢洶洶的風,他(她)在等待我的回應。
我往另一側走了一小步,擋去了余下的風,我望向眼前這條寂靜無人的漆黑街道,眼前似乎正面臨某種抉擇。在這陰暗環境,在這唯有一道光源的僻靜所在,令我回想起多年以前的某個冰冷深秋。
我想我有必要記住此刻所正在發生的一切,看,那些四通八達且錯綜複雜的道路,一旦熄滅燈火,便猶如永久不見光明的深淵同迷宮,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在被黑暗籠罩的孤獨與恐慌中,我倒更願意趨向於光,否則我將什麽也做不了。
何況心底裡的好奇心開始作祟,竟對那些冰冷陰暗與詭魅產生了莫名的渴望,這次我的確無法再說服自身,我暗自做下決定,打算一探究竟,可我還是不願屈服,本能的發問道:“薩芬斯崔,你可以為我引路,但,我將如何說服自己相信你,你又該如何取信我呢?”
薩芬斯崔略微沉默了一小會,他(她)隨即便以罕見的嚴肅語氣說道:“憑你的感受,如果你心裡能感受到對我的虧欠的話,那麽你應該試圖彌補你對我所做的關於欺騙,關於背叛,關於抹殺的一切罪孽。難道你連自己的內心所想,都不願相信麽?”
他(她)的語氣是虔誠且嚴肅的,當一個玩世不恭著突然表現得正經且嚴肅,那麽多半可以證明這件事是具有效力的,而非誇誇其談,這令我陷入長久的沉思。
有時候,要想取得他人的信任很難,但善於花言巧語的家夥,總能輕而易舉掠奪他人的信任,因此信任對他們而言毫不值錢,同時他們也會迫不及待的將那份信任變現。我需要表達,要想取得我的信任,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有時他們應適當的付出些許代價,以作為那份諂媚的祭品。
但實際上,唯有真誠才能換取最真實的信任,薩芬斯崔的語調充滿了令人折服,毋庸置疑的力量,他(她)表現得真誠且嚴肅,這值得我去重視,並思忖。
我很敏感,總能聽出別人語氣間產生的微妙變化,我自認為在許多時候,三言兩語便能暴露一個人的本性,或傲慢的,或輕佻的,或嚴肅的,或狡詐的,或善或惡,都藏在話語間,我能感受到人們語言中的善意與惡意。
當然,這只是我自認為的,也許我只是個輕易被三言兩語給欺騙卻不自知的蠢貨也說不定,這很難說,因為我無法站在另一個視角看自己,我很難知曉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
我陷入了一陣子複雜的思慮,在相信與否間,我尋求不到答案,我不得不尋找另一個寄托,另一個能夠令我釋然的理由。以目前來看,薩芬斯崔似乎說出了唯一真誠的一句話,可我卻不認為自己曾對他(她)有過什麽虧欠,這本身也是事實,那麽似乎只剩下最後一個解釋……
我不得不搬出另一個猜想與可能,那便薩芬斯崔很可能是錯誤的把我認成了別的某個人,才造成了這麽一場本不該出現的誤會。
我並沒能從思考中掙脫,我開始從記憶中尋找答案。
認錯人這件事,總是時有發生,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曾在一場宴會上尋找我的母親,那時候我還很小,是大人們口中常提到的“小家夥”。
當晚,在發現母親不知去向後,我便開始急切的尋找,我不願尋求任何人的幫助,默不作聲的穿過人群,穿過一件件晚禮服,在大人們的腿間被擠來擠去,隨後我看見一道背影,那背影穿著與我母親相同的服飾,從身後看去,甚至就連髮型也一樣,於是我迫不及待的追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
她回過頭,卻根本不是我的母親,而是一個我素未謀面的婦女,那是一張完全使我感到陌生的面孔,她遠沒有我母親那樣年輕,也遠不如我母親那樣受人愛戴,她看上去只是個兀自在桌前喝著悶酒的醉醺醺的婦女,我卻鬧了個笑話,錯把她當成自己的母親,甚至還不小心衝她叫了聲媽媽。
啊,媽媽,我竟叫了一個陌生女人一聲媽媽,這真是可恥,當時我羞憤至極,那幾乎是幼年時我第一次懂得了何為羞恥、尷尬,我感覺臉在發燙,耳朵像在被火燒,一時間竟茫然無措,我想將自己從她的手心裡掙脫,卻被她抓得更緊。
“親愛的,你剛才叫我什麽?”她眼眶發紅的問道,竟然激動的開始顫抖。
我被嚇得只能如同機械,重複的再次喊道:“媽媽……”
從那一刻,自她眼眶中似乎落下來了什麽東西,落在臉上是溫熱的,對,溫熱的。
隨後她奮力的將我抱緊,身邊逐漸有人上來勸阻,卻幾乎沒人能將她拉開,我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她為什麽會哭,當時的我受到驚嚇,呆若木雞,舞會也演變成為一出嘈雜紛亂的鬧劇,至於再往後所發生的事,我也就再也記不清了。
我的記憶時常閃過一些令我記憶深刻的片段,它們七零八落,如一塊塊拚圖,雖破碎支離, 卻足以拚湊出屬於我的一個完整的童年。
我的童年回憶起來,似乎缺少許多快樂的時刻,直白的說,我的童年實際上並不快樂。
當然,不可否認,我所出生的家庭家境優渥,父母能夠滿足我的一切物質需求,我曾有過許多玩具,積木,沙漏,望遠鏡什麽的,除了望遠鏡還算新奇,其它的一律被我堆在角落,或關進衣櫥,畢竟獨自一人在房間把弄玩具,其實是件相當無聊的事。
原諒我的思緒飛到了那個滿腦子天馬行空,卻一直生活在父母庇佑下的童年,那些記憶總是難以遏製,就像某些話語,像嗆進肺裡的煙,總是不吐不快。
我不禁開始反思自我,反思為什麽我會對一個陌生人充滿敵意,並惡意的往最壞的方向去想,難道只是因為對方言行舉止怪異麽?我清楚的記得在下水道那次瀕死的絕望經歷,我永遠忘不了那把曾挽救我命的鑰匙,便是出自一位行事古怪且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之手。
難道我總是如此?如此多疑,如此充滿惡意,如此冷漠,如此自以為是,難道我是如此看不清真相,還總是浮想聯翩,惡意揣摩麽?
在這一刻,我恍然大悟,似乎全都想通了,原來我本是如此的陌生,於我而言,我一直沒能真正認清自我,原來我才應當是那個我所從未真正了解過的陌生人。
我說服了自己,當然,也可能只是在一瞬間做出了某種妥協,與自己達成和解。我漸漸舒展眉目,隻感到口中乾澀,有些艱難地望向薩芬斯崔,輕聲對他(她)說:
“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