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識也漸漸浮出水面,像一艘從水底湧上來的筏子,而那瞬間泛起的波紋,則是湯米在我耳邊徘徊的話語。他喊道,西蒙快醒醒,快醒醒,我們該走了,他問我,你怎麽睡在地上。他不知道的是,在我尚未被喚醒前,我看見了令我感到恐慌的一幕,那具似乎死去已久的白色身軀突然動了,他(她)掙扎著想從那具邪惡的愛爾美登中掙脫出身,他(她)抬頭看向我,卻是一張模糊不清的朦朧面孔,臉上好像籠罩著一層神秘的陰霾,他(她)伸手指向我,似在做最後的挽留。就在這時候,那具愛爾美登卻逐漸開始合攏,旋即發出吱呀的砰的一聲巨響,如一扇塵封大門被用力地合上,在這之後,則是一陣猛烈敲打的砰砰聲,而上方的月光開始收斂,薩芬斯崔的哀求聲,也逐漸被另一道熟悉的語調,也就是湯米的呼喊聲所替代,至此,我便像一條被打撈而起的靈魂,受到清晨暖色的光調與湯米的催促而被喚醒。
我無法確定自己昨晚究竟什麽時候睡著,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做的這個夢,如今我醒來,發覺自己就躺在略顯冰涼的街上,另一條手臂甚至還垂進了水渠裡,那條手臂早已被浸泡的發白,我卻渾然不覺。
這很不可思議,我竟然就這麽不知不覺在街上睡了一夜,還因此做了個奇怪的夢。
我緩緩起身,揉了揉眼睛,又敲打兩下額頭,腦袋在隱隱作痛,眼睛也不太舒服,水面的倒影映出了我的臉,我看到我自己臉色蒼白,眼眶發暗,眼裡一條條血絲明顯,整個人完全不像剛睡過一覺的樣子。
這的水都是乾淨的,我隨手拘起一捧,給自己簡單洗了個臉,迫使自己強打起精神,洗去臉上油垢,我問湯米我睡了有多久,湯米解釋說他昨晚經歷了一場狂歡,回來以後便開始沿街找我,接著就發現我躺在路上一動不動。
他問我怎麽會躺在地上,我搖了搖頭,敷衍的對他說昨晚我做了個不太友好的夢,隨即我想到了什麽,急忙撿起一塊鋒利的石頭,乾淨利落地在手心裡用力劃上了一道,隨後我閉上眼,耐心感受著血液的流淌與痛感的蔓延,直至感受到手心傳來的疼痛,才終於長舒一口氣。
湯米問我這是在做什麽,我說,我只是想確定我是否真的醒了。湯米聽了我的話,衝我做了個表示無法理解的表情。
我起身,望著街道上狂歡後留下的一片狼藉,湯米便開始向我闡述他昨晚上的經歷,他說昨晚真是瘋狂極了,說他幾乎繞著水城轉了一整圈,和隊伍一起遊蕩,當晚有唱歌的歌者,有起舞的舞者,熱鬧極了,總之很瘋狂,尤其是臨近深夜,在湖邊點燃篝火後的聚會,簡直快活極了。
“湖?”
“那是一座美麗的大湖,像面鏡子,能反射整片星空。”
“星辰湖?”
“西蒙,你怎會知道那座湖的名字,難道你早就去過那了?”
我本身對湯米的絮叨不感興趣,我可不在乎什麽狂歡夜,也懶得追問他昨晚上都做了哪些瘋狂之事,但我卻敏銳的捕捉到了他話中的一些關鍵詞,比如說:湖。
我看向他,問道:“你們在湖邊都做了些什麽?”
湯米撓撓臉頰,臉上顯出一些尷尬,他笑呵呵的表示也沒什麽,就是男男女女亂作一團跳舞擁抱什麽的。他說那就是個類似於選擇配偶的活動,男男女女聚在湖邊,戴著各式各樣的面具在那裡相知相識,情緒到達深處,便相約上床製造新生命,就這麽簡單。
湯米補充道:“當然,實際上那也是個神聖的節日,可不單純是為了追求刺激。點燃篝火是為了祭奠先祖,我聽他們說,那湖裡曾發生過一些事,他們需要紀念那些往事。”
“什麽往事?”我問。
湯米想了想,說道:“這故事說起來可能有些黑暗,是一個流傳了好幾百年的古老傳說。那個傳說是悲慘的,起因是月亮引動了大潮汐,導致大洪水淹沒整座城市,當時城裡有百分之九十的居民蒙難,至於為什麽會這樣,據說與某個魔鬼發出的可怕詛咒有關。總而言之,在那場災難中死了不少人,為了平息湖中躁動的亡靈,也為了阻止那魔鬼再度復活,幸存者便選定了這麽個節日,進行一年一度的祭典活動。”
我噢了一聲,若有所思的進入馬車,整個人卻顯得有些魂不守舍,當馬車離開水城時,我意外透過車窗望見了那片湖泊。那湖泊依舊美麗,在湖邊是翠綠的草甸與青色的松柏,湖面平靜的不像話,一座灰白色的斷橋就橫亙在湖面上方,從湖的一端延伸向另一端。我突然覺得自己有必要再問點什麽,於是我拍了拍在一旁點頭打瞌睡的湯米,我說:“湯米,關於那座湖,你還知道些什麽?”
湯米卻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一拍腦門的說道:“對了,西蒙,我買了紀念品,還順帶給你也買了一份,是純白色的。”
“純白色的什麽?”我問。
“水城面具。”湯米說。
我說,你不是討厭面具的麽?
湯米說:“哦,不,現在不會了。在經歷昨夜的狂歡後,我改變了這個想法,畢竟只要戴上面具,就可以肆無忌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那種感覺難道不好嗎?我真想現在就拿出來給你看看,那面具簡直是藝術品。”
“我不需要面具。”我說。
“不,西蒙,你會需要的,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一副面具。”湯米說。
我望向星辰湖,看著倒退的風景,整個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不再言語,不久後身旁傳來了湯米的鼾聲。我收回目光靠在座椅上,望著車頂棚,兀自一個人發呆,我很清楚,有些事情難以解釋,我認為昨晚發生的一切,應該不僅僅是個夢,而是某種啟示。
至於此行的目的地,仍是哥羅伊平原,我不知道哥羅伊具體在地圖的哪個位置,但至少我知道前往哥羅伊需要經過水城,而星辰湖就在水城。
這是一段令人疲乏的旅途,我們幾乎一直在馬不停蹄的趕路,在經過水城後,我們所乘坐的馬車,便幾乎沒怎麽駐足或停留過了,大約是和風日暖,使馬兒變得亢奮,也可能是哥羅伊平原的曠野氣息已經通過微風傳遞過來,令我們這一行人舒爽了不少,趕車的馬夫甚至高興的在車頭吆喝了起來。
當地勢開始趨於平坦,去年秋收時候留下的用以喂養冬季牛羊的麥垛在田野間還能看到不少,那種一股熟悉的味道,是麥穗殼的氣息,也是豐收的氣息,只是豐收的季節早已經過去,而今這氣息中夾雜了幾分春季來臨時候的潮濕,這是一種潮腐氣,牛糞氣,與農田裡的野性之氣。
這裡是真正的鄉下,這裡的“鄉巴佬”恐怕比任何地區的鄉巴佬都還要正宗,像那些站在農田裡的人們,他們實在不如何講究,他們穿的樸素的過了頭, 衣服褲子上總是少不了幾塊補丁,有些人的大腳趾甚至就這麽毫不顧忌的從靴子破洞裡伸出來,嘴裡叼著煙鬥,吧嗒吧嗒的抽著,滿臉胡須,脖子和胸前通紅一片,體型臃腫,頭髮通常是棕黑色,雜亂,像鳥窩。
湯米說他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多鄉巴佬,我笑了笑說,懷特家族在其他家族眼裡也是粗魯的鄉巴佬,湯米便不說話了,因為他自己也清楚懷特家族是靠什麽發的家。懷特家族可不像其他家族那樣多多少少帶點貴族血統,像其他家族那樣溫文爾雅,懷特家族根本沒什麽歷史底蘊,也沒什麽貴族血統,懷特家族之所以能做到今天這個地步,單純是因為做了那些見不得人的血腥勾當。
我們打開車窗,想讓風透進來,卻很快飛進幾隻蒼蠅,我一邊驚訝於這裡悶熱的氣候竟然早早便滋生出蒼蠅,一邊不著痕跡的抓住在嘴角的蒼蠅,然後擠壓、碾碎,撣出窗去。我望向一片片廣袤無垠的麥田,望向那一片即將發出新綠的去年遺留的金黃,心想,或許成為一名無憂無慮的農夫會是我想要的生活。
感受到眼皮上的瘙癢,我心想著這些蒼蠅難道都不怕沒命的麽?便熟練地伸手快速拍去,蒼蠅死在了掌心,卻也在掌心中流下了一灘血跡,但那當然不是蒼蠅的血,蒼蠅的血不可能是紅色,那是我的血。我覺得眼睛在發熱,隨後熱流延伸向我的臉頰,我忙揚起後,覺得自己眼前通紅一片,我問湯米我怎麽了。
湯米轉身看向我,突然受到驚嚇似猛拍腦門,驚呼道:“西蒙,我的老天!你的眼睛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