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惱人的飛蟲,有的攀附在我臉上,不怕死的貼著血痕營營的吮著,有些暫未能尋找到傷口,便落到我頭頂,在發間來回爬,這令我感到瘙癢,還有一群在頭頂上方飛旋,似仍在尋找落腳的地方,我的耳畔盡是嗡嗡的叫吟聲,那些嗡鳴之聲與鮮血聯系在一起,此刻傳進我耳朵,便仿佛是某種可怕的低語。
我可不是任由它們取食的屍體,但現在我什麽也做不了。
我仰著頭,一隻手捂住胸口,另一隻手扒著車窗,緩慢的呼吸,盡量使自己心跳平穩。可血液依舊在流淌,根本沒有半點要停下的意思,我越發感到頭昏腦漲,視線也變得越發的模糊,甚至就連鼻子裡也漸漸有了那種十分不妙的溫熱感。
很快,鼻腔中果然也開始了流血,這使得我感到難以呼吸,手指也跟著止不住的顫抖,我便大口大口喘氣,強行壓製住腦袋裡不斷侵襲而來的一種可怕的困乏。在一旁的湯米看著我這副模樣,整個人顯得很慌亂,他顯然不懂得如何處理這種狀況。他最開始先是胡亂的揮手為我驅趕蒼蠅,緊接著從上衣撕下布條為我手忙腳亂的擦拭臉上的血跡,卻把鮮血擦的哪裡都是,令我整張臉都被血跡塗抹的滿是血汙,他一邊說著西蒙你不會有事,一邊念叨著怎麽會這樣,你明明剛才好好的,真是活見鬼。諸如此類的話。
鮮血根本止不住,不住的往外淌著,似決堤的洪流,湯米在那忙活半天,也只是徒勞的把鮮血弄的哪裡都是,他破口大罵的高喊著醫生,試圖找來幾人對我進行急救,可這裡是鄉下,幾公裡才能見到三兩個農夫,又哪裡會有什麽醫生。
相比起他的慌亂,我倒顯得要平靜許多,只是鼻腔倒灌的鮮血令我有些喘不過氣,我不得不吞咽下自己帶有鹹味的血,接著強打起精神的大口大口呼吸。這一刻我在極力的思考,我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事實上,在我心中其實早已有了答案,即便我不願相信自己此時大難臨頭,我也將不得不承認高博萊向我拋灑的那瓶藥劑,的確具有與某種可怕詛咒同等的邪惡力量。以往我認為沒什麽麻煩能難倒我,直至現在,我才發覺自己面對這未知的病痛,竟是如此的無可奈何,仿佛就只能任由蒼蠅在我臉上吮,任由鮮血往外流,任其宰割,眼睜睜等死。
我想我真正理解了瑟爾提汀與菲蒂亞,我有了切身體會,即便這感覺很不好,也並非我所需要的,但它的確真實的發生了,我得到了與他們相似的體驗。
在我胸前的衣物全被鮮血染紅,血液很快凝固,氧化發黑,使得襯衣牢牢粘在胸口,這感覺很不舒服,臉上也有種緊繃感。馬車依舊在顛簸著前行,但明顯加快了速度,窗外的麥田很美,只是此刻蒙上了一層深紅色的血腥,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伸手一把將湯米按回到座位上,讓他冷靜點,最後我無力的撇過頭去,鄭重的對他淡淡的說了一句:“就這樣吧,湯米。”
我能做到坦然面對死亡,我本身似乎也沒什麽值得留念的東西,如果非要在此刻說一句遺言的話,我想我唯一能說的,大概也就只有“就這樣吧”、“到此為止”一類的話了,否則我又還能做什麽呢?在對湯米說出這話的時候,我的腦袋已經沉重的再也直不起來了,我是咽著血說出的這句話。
再此之後,我便覺得全身的力量都被抽離,感到無比的冷,眼前無比的黑,隨即我整個人重重地一頭栽倒了下去,倒在悶熱的車廂,就此徹底失去意識。
我以為我的人生就要到此為止,即將迎來終結,在失去意識後,我絕不可能再會有重新蘇醒的機會,可惜我低估了高博萊的瘋狂與狠毒,他顯然不可能讓我就這麽輕而易舉的死去,他的目的是使我痛苦,令我生不如死。
冥冥中,我仿佛又望見高博萊那張陰鷙鬼魅的面孔,他表情顯得神神秘秘,直勾勾的盯著我,露出一雙發紅的眼睛,嘴角揚起一抹殘忍的笑容,他嘴裡念誦著晦澀難懂的古老咒語,手中不斷搖晃著一支裝滿藥粉的瓶子,似可怕的骨瘦如柴的妖魔那般在我面前踱著危險的步伐,像是又要重複起初向我拋灑粉末的那個場景。他得意且放肆的笑著,笑聲震顫我的心靈,我感到周遭一時間變得無比的冰冷,但隨即又升騰起灼身的烈火,忽冷忽熱,像在被冰與火鑄造的利劍來回的穿刺著胸膛。
無盡的黑暗包裹著我,我迷失了方向,誠惶誠恐,我的靈魂被囚禁在了充滿鎖鏈與刑具的監牢迷宮,我被一遍遍的碾碎,拚接,又被絞肉機絞成肉糜,再像一具泥人那樣被捏成人型,我眼眶裡堆滿了爬滿了蠕動的蛆,似麥穗那般一顆顆往下掉,它們白的黃的發著黑的猶如同一具具被浸泡浮腫的屍體,就在這個時候,從黑暗深處燃起兩團藍與黑交織的火焰,黑暗被一片更黑的烏鴉與蠅蟲驅散,那些成片聚集的烏鴉與蠅蟲最終飛向一盞古老油燈,並且不斷地圍繞那油燈盤旋,令我倍感驚愕的是,那油燈所燃燒的不是煤油,而是凝固的血。
我似乎聽見一些若有若無的囁喏,一些隱隱約約的呢喃,一些似笑非笑的低語。
敲響的鍾聲,破碎的玻璃,烏鴉的嘶啞,隨後是大量的、密集的,嗡嗡營營的蒼蠅振翅聲,這聲音很快便掩蓋了此前一切的似有似無的幻聽。
緩慢抬起沉重的眼瞼,我醒了,再次看清這個世界。
喚醒我的依舊是蒼蠅,蒼蠅的嗡嗡聲在耳邊不斷回蕩, 若即若離,但真正促使我醒來的,是臉上的瘙癢,我本能的伸手去抓,卻使得它們嗡的一下全都散去。我半睜開眼睛,身體從未有過的虛弱,我看見頭頂用木頭與稻草製作的草棚,看到光線從草棚一側的縫隙裡透進來,此刻我正躺在一張滿是血汙的臭草席上,身旁還燃了蠟燭,以及一些帶血的止血棉球。
我看向光芒投進來的地方,在門外站著兩道身影,我遠遠便聽到湯米的聲音,他似乎正在與另一個人說著什麽,站在他對面的男人表現得有些手足無措,結結巴巴的說:“可,可是先生,我們只是獸醫……何況,何況我們已經用上了最好的止血藥物,要知道那原本可是給牛用的,我們只能確保他不再流血,實在沒法子保證他能順利醒來。”
我試圖從草席上起來,身上卻根本沒什麽力氣,我的手沒辦法完成支撐動作,像沒有骨頭似的,於是我喊了一聲,我也不知道自己喊的什麽,總之就是胡亂的叫喚。湯米跑了過來,他站在我面前,有些難以置信的看著我,怔了好一會,才狂喜的說道:“西蒙,謝天謝地,你還活著,謝天謝地!你都不知道自己在過去八小時裡流了有多少血,你的血從車廂到牛棚這流了一路,光是看著就嚇人,你臉上也全被血糊滿了,那會你看上去就像個血人!”
他想扶我起身,我對他說,先別,再讓我躺會。他便忙把我又放下,嘴裡連說著抱歉,他說西蒙,我忘了你現在很虛弱,你到底怎麽了?他問。
我搖了搖頭,卻什麽也沒說,緩了會,才對湯米說了聲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