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是如此美妙,朦朧中透著金紅色晨光,那些稻草人矗立在稀薄的霧裡,此刻竟顯得無比神秘,它們就仿佛是這個世界的一道道影子,是來自另界的身影。蒼蠅與蚊子都躲藏起來了,它們受不了此等冷寂與純潔,我雖然感到疲憊,卻覺得暢快和安逸,我的酒早就醒了,那份醉意在不知不覺中加快了時間,令我茫然不覺的便度過了一整個夜晚,一整夜我都沉寂在文森特作畫的激情裡不能自拔。
現在我手裡仍拿著那副畫,它依舊沒有完全乾涸,甚至還凝結了一層水汽,我有些擔憂那些水汽稀釋畫上的顏料,於是我加快前進的步伐。我望見那些黑奴早早地便出來,他們一群人圍坐在田埂上,隨意的聚在路邊,隨意的依靠著彼此,他們正在分食鍋裡烹煮熟的未去皮的土豆,那些土豆被煮成了爛泥,連帶著破碎掉的表皮,他們用黝黑且帶泥塵的手,將乾硬的麵包扯下來一塊,再用麵包舀起一些土豆泥塞進嘴裡,用力的咀嚼。這一幕看得我有些饑腸轆轆,但我沒做任何的停留,我徑直從他們身旁走過,並盡量避免與他們接觸。這一切大概都是舊觀念在作祟,從小父母便向我灌輸這個觀念,他們對我說黑奴是低賤的,肮髒的,是不可接觸的,這導致我從未有過與黑色人種接觸的機會與經驗,我不知道該如何與他們接觸,也不知該怎麽樣同他們交流,久而久之,我與這些黑奴之間,便多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高牆。
最重要的一點,我們語言不通。
他們之中有些人會說一些我稍微能聽懂點的語言,但那是極其少見的情況,大多時候他們只是在嘰裡咕嚕的說著家鄉話,他們說話的語速很快,有時甚至會帶出一點有韻律的節奏,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也很難分辨清楚。我時常在想,他們是否應該得到解放,從此告別被當成牲畜奴役與販賣的命運,這是個嚴肅且沉重的話題,我說過,這涉及到大部分人,尤其是富人的利益,但我能預感到會有那麽一天,我從那群黑奴們的眼睛裡看出來了,他們終究與一般的牲畜不一樣,他們眼神仍裡透著對自由的渴望,對不平等的抗爭,他們是未被馴化的,他們一定會有群起反抗的那天。
我能感受到他們的憤怒,以及長久以來的積怨,要是真到了矛盾爆發的那天,說不定會引發一場可怕的戰爭。
我胡思亂想的走著,腳步從未停歇,腦袋再次隱隱作痛,兩隻眼睛也脹痛的仿佛要從眼眶中被擠壓出來,我身體止不住顫抖著,搖搖晃晃的回到自己醒來時候的房間,旋即一頭栽倒在床上,陷入沉睡。
夢魘再次襲來,但這次,除了深邃的冰冷黑暗外,幾乎什麽都沒有,周遭盡是一片漆黑,什麽也摸不見,什麽也看不著,只有觸及靈魂的低語在黑暗中回蕩,那是高博萊臨死之前的邪惡低語,那是他發出的惡毒詛咒。
當我醒來,我慶幸自己還活著,只是眼角的緊繃感令我預感不妙,透過牆上掛著的馬蹄鐵的金屬反光,我隱隱看見在自己臉上又凝結出兩道血痕,而我整個人都是一臉的蒼白,毫無血色的蒼白,像是突然間暴瘦了幾十斤,老了幾十歲的樣子。
我匆忙走出房間,卻被湯米撞了個正著,他追問我昨天去哪了,問我你的臉又是什麽回事。我沒能及時給他答覆,我心情複雜的搖了搖頭,便徑直奔跑向屋外的水渠,我把臉整個埋進渠水裡,任由那冰冷的水流將我浸沒。臉上凝固的血跡逐漸崩潰、稀釋,直至將血痕徹底洗淨,我才猛地抬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只是衣領上仍有凝血,那是難洗淨的。
我望著水面自己扭曲的倒影,那倒影顯示出我發紅的雙眼,以及額頭鼓起的青筋,隨後我轉身望向站在身後的湯米,我語氣絕望且沮喪的對他說:“湯米,我想我有必要告訴你一個事實,我大概活不長了,我快要完蛋了。”
湯米充滿怒意的說:“西蒙,別說這種喪氣話,相信我,你會好起來的,但你必須告訴我,在你身上究竟都發生了些什麽?”
我抹掉臉上殘留的水跡,無可奈何的說道:“一種慢性毒藥在我體內發作,且沒有解藥。”
“西蒙,聽著,如果你願意接受治療的話,我倒認識不少名醫,說不定他們能解決這個麻煩。”湯米關切的說道。
我搖了搖頭,對他說:“湯米,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就到此為止吧。”
“不,你會好起來的,你會好起來的。”湯米語氣激烈,他望著我,無法接受事實的說道:“無論如何,我會讓你好起來,我這就去讓人把最好的醫生給我找來!”
我很清楚,湯米完全有能力在一天之內召集所有的名醫,可我早已病入膏肓,沒人能治好我的病。我不願忤逆湯米的好意,我只是習慣性的不願欠人人情,我認為凡事都能一個人獨自解決,實在解決不了便默默等死,這是我長久以往養成的習慣。他人的援助對我來說是一種交易,我必須要做到有借有還的,如果湯米因此救了我的命,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償還這份人情。
湯米不由分說的便去寫信,他表示信件將以最快的速度發出,會在最短的時間得到回應。不得不感歎,這便是聖碎與人脈的力量,湯米一家掌握了懷特家族不少的人脈與資產,他們一家在武力方面有所欠缺,不像我父親那樣好鬥,但在賺錢撈金這方面,湯米一家卻總有辦法。
武力能讓人哭著屈服,跪地求饒,而大量的黃金則叫人心甘情願的臣服,並笑臉相迎。這很現實,尊嚴在武力與金錢面前總是不值一提,許多人早已在追隨金錢的途中拋下了自己的良心,這仿佛是二選一的局面,又想得到大量金錢權利,又想不丟掉良心與尊嚴,這怎麽可能呢?這完全是不可能的。
因為我們的靈魂是輕盈的,它注定只能背負那麽多,兩者絕不可兼得。
我在農場裡四處閑逛,打量著這裡的一切,農場裡有許多新鮮事物,我看見獸醫在給消化不良導致脹氣的牛動手術,那個手術簡單粗暴,獸醫在牛的腹部打了個窟窿,並釋放胃裡積壓的氣體,那些氣體是可燃的,在被點燃後, 便劇烈的燃燒,這個過程持續了很久。當我再次碰見迪麗安時,她正在忙著處理一顆掛在屋簷底下的蜂巢,那是一窩凶殘且攻擊性很強的馬蜂,那些馬蜂在蜂巢中橫衝直撞,嗡嗡作響,而後接二連三的湧出來,似一團黑色的雲,它們圍著蜂巢胡亂的飛舞,就連路邊經過的野狗都得被它們蟄上那麽一兩口。這些馬蜂是吃肉的,它們會反覆刺出毒針,對來犯者又蟄又咬,可令我感到驚奇的是,迪麗安竟敢毫無防護措施的接觸蜂巢,且毫發無傷。
她動作輕緩,不緊不慢,將一捆含有露水的潮濕稻草點燃,用那嫋嫋的煙熏,讓濃煙把那些馬蜂熏的昏頭轉向。隨後她拿出別在腰上的手鋸,一整個將那顆碩大蜂巢給鋸了下來。她看上去是個不願停歇的女孩,手上仿佛有做不完的活,更難以置信的是,她看上去根本還不到二十歲的樣子。眼看著她將整個蜂窩取下,無所畏懼的捧在手裡,那些躁動的馬蜂便圍著她亂轉,令我不由自主又退後幾步,與她相隔了一段自認為安全的距離,可還是有馬蜂朝我飛來,精準無誤的落在我裸露的手腕上。
那是一隻正處於亢奮狀態的馬蜂,長度足有一兩個英寸,它落在我皮膚上,用兩條觸須飛快的輕觸著,隨即它似乎找到了目標,整個突然發狠,便一下子迫不及待地咬了上去,死死的咬,接著又用力扭動起滿是花紋的腹部,將尾針刺入我的皮肉裡,一陣劇痛傳來,我本該疼得大叫,此刻卻輕易便忍受住了,甚至覺得有點不痛不癢。
我意識到,這種痛楚,甚至遠不如頭痛來得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