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稱謂實在有些可笑,聽起來像是別人在喊我乖寶寶之類的,我甚至以為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我覺得自己受到了輕視,自己顯然被小瞧了,但我仍好奇文森特口中的“它們”,究竟指得是什麽。這裡的“它們”,指的既不是動物,也不是人類,而是一個鮮少被提及的陌生詞匯,甚至比用來形容神明的“祂”,還要罕見得多,因此很難被理解。
老實說,我並不喜歡這種遮遮掩掩的籠統答覆,我希望文森特可以直接了當的把答案告訴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說出一些模棱兩可的話,這樣會使我陷入煩惱,但他顯然是刻意這麽做的,或許他根本沒打算讓我過早認識他那幫被稱之為“它們”的所謂的朋友。
既然在這個問題上找不到答案,我決定試著旁敲側擊,將話題轉到其他方面,我問文森特,問他為什麽選擇成為一名畫家。
文森特深思了一陣子,似乎想到了許多事,隨後他以一種釋然的語氣說道:“在我這失敗的人生裡本身沒什麽值得懷念的,我失去了自己的家人,我上過學,做過許多工作,但都做不好,我受過謠言,也去做過牧師,我曾親眼目睹一場慘烈的礦難,也曾被自己的妹妹仇恨。我患有一種瘋病,那種疾病時不時地便會發作,我因此成了累贅,朋友也遠離我,我幾乎一無是處。為了活下去,為了抵抗那些憂鬱,我時常在心裡鼓舞自己,我對自己說,文森特,你將來會成為一位偉大的人,這個世界會記住你的姓名。但這又怎麽可能呢?一切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我知道自己的處境,我需要靠弟弟的救濟過活,但我決定遠離他了,我不想再成為拖累,我知道自己必須得換個地方生活,我需要一個空曠且僻靜的地方,我的腦海裡浮現出了農場、田野、麥地、向日葵,於是我找到了這,我茫茫然的來到了這裡。初來乍到,這裡的環境使我的瘋病好了許多,我不再像以前那樣不受控制的出現癲癇,也少有聽見那些不該聽見的猶如魔鬼催促的聲音,那聲音一直迫使我做出一些激烈的行為,想引誘我犯下罪行,它妄圖霸佔我的身體。”
我耐心聽著文森特的傾訴,決定做個傾聽者,要知道,像這樣的機會可不多見,不是誰都願意在別人面前敞露心扉的,他的話很寶貴。我尤其注意到一點,文森特不止一次提到他的這種可怕的超然感受,他先是說自己墮入了魔鬼的世界,聲稱自己遭受了詛咒,現在又說自己能聽見某些不尋常的聲音,這令我產生了疑惑,也感到好奇,於是我問他那是什麽聲音。
文森特說:“西蒙,你發過夢囈麽?好吧,沒人能聽見自己說夢話,但總有機會聽見別人說的。非要形容那可怕的聲音,我認為它更像是魔鬼的某種囈語,就像午夜時分,你獨自一人躺在床上失眠,輾轉反側,卻突然聽見從身旁,從虛無的耳畔傳來了莫名的呢喃之聲,那聲音回蕩耳邊,接著又在你的腦子裡不斷回響,在這個時候,你甚至能感受到冰冷空氣吹拂在臉頰上,甚至能聽見魔鬼緩慢且沉重的呼吸。那聲音有時更像低沉的男人嗓音,說起話來就像歌劇院裡的頌禱者,是沉悶卻響亮的,是壓抑消極的,語氣則是命令的嚴肅語氣,是不容置疑的語氣。有時那聲音又會像個正在輕語的女人發出的一連串古怪呢喃,通常是聽不懂的話語,語氣是輕靈的,年輕且富有活力的。我想這一切或許與我的瘋病有關,好在它被認為是輕度的臆想,否則我大概會在瘋人院裡度過余生,說起我的瘋病,它時常令我看見一些不尋常的事物,那些事物在我眼裡被扭曲了,天空,太陽,月亮,它們在我眼裡是可怕的、是在流血的,而它們散發出的光輝,在我眼中更像軟體動物的肢體,當光輝照在我身上,我時常能感受到那些帶有溫度的古怪軀體在觸碰我的身體,它們是邪惡的。我望見了漫天的一個個漩渦,那是奇怪的星辰在以異常的軌跡旋轉遺留下的尾跡,我時常遭遇一些離奇事物,即便我早已司空見慣,可那些無形的虛影卻還是令我感到驚懼,它們就像幽靈般飄蕩,它們在空蕩的陰暗城堡或修道院中徘徊,它們甚至還會出現在午夜的森林,出現在黑馬的背上。我曾見過一些古怪的生物,它們的軀體是異常的,且幾乎沒有骨骼的,看上去是發黑的,扭曲的。它們的幼體就藏在雨點裡,它們從天上落下,它們是太陽與月亮誕下的子嗣。而那些古怪生物早已在我們體內生根發芽。除了毒藥,除了高度酒,烈酒能將它們摧毀,它們機會存在於任何的液體,包括血液。”
“西蒙,我想你一定認為我已經瘋了,抱歉,我需要找個人傾訴,我需要說出自己所看見的這一切,哪怕那只是我個人的幻覺和臆想,我也必須說出來,這是我個人的感受,這些年我一直飽受折磨,為此我感到疲憊,精神萎靡,我需要換取片刻的寧靜。幸運的是,我結識了它們,或者說,是它們先找上了我,它們樂意與人做一些交易,但並非誰都有這個資格。它們為我的疾病做出了診斷,病名為深度恐懼,這種疾病在我身上是先天性的,但還遠沒到最嚴重的時候,即便我已經出現了嚴重的幻覺與幻聽,但這不過是深度恐懼第二階段的表現。我時常懷疑,是否它們也是我瘋病的一部分,就連它們也是我幻想出來的造物,好在它們的確很大程度上減輕了我的病情,讓我能夠恢復一部分理性。要知道,在最嚴重的時候,我幾乎走不動路,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整個人就像被魔鬼附體。”
深度恐懼是一種精神疾病?聽了文森特的這段話,我不得不沉思。這個詞匯似乎有些久遠,要不是文森特說出口,我幾乎都快將它給遺忘了,縱使斯人已逝,我還是第一時間便想起了亨利特老爺子對我說過的那些話,我與他探討過這方面的一些疑問,可我仍未真正理解什麽是深度恐懼
那些目睹了發狂之隕的幸存者擁有了深度恐懼,他們的感官因此變得敏銳,據說這也是一條走向非凡的途徑,聽上去似乎很不錯。曾經我認為深度恐懼是一眾災後獲取的恩賜與補償,可通過文森特的這句話,我意識到深度恐懼是極其危險的,它具有致人瘋狂的魔力,它在賜福的同時, 也在嘗試著把人推向迷惘的黑暗深淵,因此相比起所謂的深度恐懼使人走向非凡這種鬼話,我更願意相信這是一種折磨人心的精神疾病。非凡者、魔藥,這兩者一旦聯系,讓我再次回想起坎布琳羅婕爾的那雙貓似的眼睛,與她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她似乎整個人都變得不同了,我不確定她是否已經成為她所追求的非凡者,但顯而易見的是,那個名為“豎瞳”的魔藥配方在她身上,的確產生了效果。
成為非凡者目前只有已知的三條途徑,深度恐懼,靈舍密刻,魔藥,這其中,魔藥被認為是最安全的,不需要抵抗瘋狂,也不需要摧殘自己的身體,需要做的,僅僅是按照配方收集材料,將魔藥製作出來,然後使用它,這樣便能輕松獲得非凡力量,魔藥因此看上去人畜無害,可,誰知道呢?誰知道它是否真的安全,而不會產生什麽可怕的副作用。
非凡之路對普通人而言充滿了誘惑,無論一個人多麽有威望,多麽富有,他在非凡者面前,永遠也只是普通人,只是肉體凡胎,普通人不會放過任何成為非凡者的機會,他們渴望非凡,渴望變得與眾不同,但我對於這類完全不算了解的未知事物,內心是抗拒的,這並非自說自話,我本身也已拒絕過一次成為非凡者的機會。
正當我這麽想著的時候,文森特的一句話卻將我拉回了現實,他目光虔誠的望著我說:
“西蒙,剛才你問了我一個問題,你問我為什麽成為一名畫家。現在我回答你這個問題,我畫畫的原因很簡單,我單純喜歡畫,並且,我熱愛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