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我是個叛逆的人,不願循規蹈矩的人。
或許在我老去以後,我也絕不會聽勸的,哪怕我最終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我一樣會想辦法從床上下來,我終究是不安分的,這點其實從我曾經那段漫無目的的流浪經歷便能看出來。
我從不願意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在這世上還沒有什麽能束縛我的靈魂,我喜歡四處流蕩,我喜歡顛沛流離,我樂意遭遇那些我不曾見過的景色。
像是那些高聳鋒利的山峰,參天的古老紅松林,清澈的潺潺溪流,這一切都是我所喜聞樂見的,某些奇詭的建築與古老的城堡,也在我的喜好范圍之內,它們身上仿佛寫滿了故事,那些故事於我而言,總會產生莫大的吸引力。
我是個“好打聽”的人,是外人眼中的旁觀者,竊聽者,我樂意打探那些不為人知的隱秘話題,人們越是刻意的竊竊私語,我便越是想要湊上去聽個仔細,聽個明白,哪怕那只是平凡生活中一些無聊瑣事。我必須承認,且實事求是的說,這很不禮貌,從這方面看來,我的行為顯得似乎有些卑鄙,但這是我從小養成的習慣,我一直對聲音很敏感,這或許是個不好的壞習慣。
總而言之,我喜歡偷聽別人的秘密,尤其是那些關於罪惡的,關於肮髒和邪惡,甚至關於死亡的話題,如果有人在密謀一場殺人的命案而恰好被我偷聽,我想我會很興奮的,我將成為第一個揭發者。
知曉他人心中不願透露的秘密,這是多麽有趣的一件事,我多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擁有“讀心術”,這樣一來,我就再也不需要裝作若無其事的在一旁偷聽,那時候我可以明目張膽的獲取他人的想法,包括他們對我的偏見和敵意。
我是個不安分,且好打聽的人,我來回的走動,竊聽他人的耳語,洞悉他人的秘密,在此之前,我早已聽聞過許多僅存在於兩人之間的秘密,那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秘密,有關於情趣和曖昧,亦或者是成年人與孩子之間的秘密,那是關於教誨的。
當然,也有乞討者同野狗之間的秘密,是關於流浪的。或者說是白鴿與橄欖樹的秘密,是關於和平與自由的。我甚至在午夜沉重的暮色鍾聲裡聽聞了烏鴉與墓碑的陰暗秘密,那是關於死亡和埋葬的。
就連土壤也有秘密,土壤的秘密是無聲的孕育。
那麽,田野也會有秘密麽?
此刻我迫切想要知曉這個答案,於是我望遍眼前的四野,也正是這個時候,突然狂風大作,只聽聞耳畔傳來轟轟的風聲,稻草人身上的殘破衣服便開始接二連三的似旗幟那般飄擺。風裡夾雜著輕盈的麥稈、塵埃,至於那些乾枯的風滾草,它們總是從田野的那頭翻滾到這頭,大風轟轟作響著,致使風車也加快了轉動的頻調。
我覺得身上的血腥味被吹散的差不多了,只是風吹得我眼睛有些睜不開,這風夾雜著塵土,我的眼睛越發感到模糊,我想我就快離失明不遠了,也可能只是我一時間的錯覺。我頂著大風前行,風在我身上不斷變換著混亂的形狀,風車近在咫尺了,嘩嘩水聲越發顯得清晰,直至風聲小了,樹木不再搖晃,我便看清那風車是用磚石壘出的牆,牆縫裡溢出碧綠色青苔,呈圓柱狀,似城堡,似煙囪,似一座造型奇異的房子,而那巨大的扇葉更像帆船的帆,更像劃船用的槳,風車像是用槳葉與帆布做的,也混合了泥。
它望上去像個強壯且安靜的巨人,它從不停歇的在忙碌,是風給了它無邊無際的力量,我在心裡感歎。
我想我已經心滿意足,也該回去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我意外見到了文森特,他靜靜的在作畫,就坐在巨大的風車底下,他的身形很不起眼,可我還是一眼便望見了他,認出了他。文森特聚精會神的畫著,現在他比任何時候都要專注。我知道他一旦開始作畫,便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無法自拔,此時任何的一點驚擾,都有可能將他激怒,所以我強忍住了要與他打招呼的衝動,我就這麽站在原地,站了好一陣子,像個傻子。
文森特給我的感覺很奇怪,我以為我們已經稱得上是朋友了,甚至我還收下他贈予的畫,欠下了人情,然而再次見面,我便覺得我們又像是形同陌路的兩個完全不搭邊的人了。
我無聲的來到他身後,靜靜的望著,就像上次那樣,而這次,他似乎依舊在畫太陽,但這次的太陽,較之上次要顯得明媚開朗了許多,不再如此陰暗血腥,當然,在他尚未畫全之前,我一直先入為主的認為他又在畫太陽。
事實上,不是的,這次不是太陽,是向日葵。
那是好幾株顏色較為明豔的向日葵,呈現出各種各樣的姿態,那些向日葵,有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的,也有挺直腰板高傲的仰起頭顱的,又有側著身子在沉思的,幾乎什麽樣的都有,看上去就像一個個扭曲的人形。我沒能從前方找到文森特作畫的參照物,這個季節本身也不可能存在正開著花的向日葵,但他的確在注視著某個方向,即便那裡明明什麽也沒有,他卻總是張望。
我不得不承認,文森特的確是個奇怪的人,或許他是天才。我更願意相信他是天才的這一事實,而非他人口中的繪畫瘋子。
正當我看得出神的時候,文森特卻突兀的喃喃說了一句:“西蒙,你知道麽?我曾畫過無數的向日葵,但它們都不是最終的答案,它們只是當下給出的某個不確切的回響,就像這多變的天氣,時而狂風大作,時而電閃雷鳴。”
旋即他轉身望向我,那副表情,就仿佛是發現他想要的答案正寫在我臉上似的,我被他嚇了一跳,我一直以為自己的不動聲色早已規避掉他的覺察,但顯然,我錯了,畫家的眼睛是敏銳的。
我連忙緩過神,說道:“文森特,我們又見面了。”
“或許是我一直在等你呢?”文森特回道,並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隨後他開始說一些令我感到莫名其妙的話語,這怪異舉動令我不得不懷疑他是否出現了精神錯亂的症狀。
文森特平靜的面向我,說道:“西蒙,我得坦白,實際上我一直有個秘密。我在這片土地結識了一群不苟言笑的朋友,我從遠方聽聞了它們的呼喚,並從睡夢中驚醒,所以我來到了這裡。它們來自十分遙遠的國度,透過它們的耳語和夢囈,我獲悉了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秘密?”
我暗自咀嚼著這個令我感興趣的字眼。
文森特接著說:“那個倒霉蛋的遭遇是真的,他說的話也是真的,他應該感到慶幸,慶幸自己背負著這個驚天秘密活了下來。要知道,並非誰都有資格被它們所接納,在這方面它們從來都是挑剔的,它們一直在尋找能夠看見異星且清醒的夢遊人。”
“文森特,我不明白。”我說。
文森特說:“你早晚會明白,西蒙,答案就在我送你的那幅畫裡,在你望向它們的時候,實際上它們早已注視你很久了。他們想讓我向你傳達一個積極的信號,首先,他們對你表示尊敬,這是絕無僅有的,你是第一個被它們所尊敬的。其二,它們渴望與你做一筆交易,這關系到你所背負的詛咒,它們十分樂意為你指明一個正確的方向。”
聽到詛咒這個字眼,我不禁皺起了眉,顯然文森特知曉一些關於我的秘密,我無法得知他是怎麽做到的,或許他也和我一樣“好打聽”。
我想我不得不開口詢問。
“文森特,能否告訴我,它們是誰?”
“你會知道的。”文森特頓了頓,接著說:“它們對你表現出了尊敬,這點毫無爭議,但對於你、對於一位誤打誤撞來到此地的不速之客,它們表現出了更多的警惕之心,在你身上既有他們所敬畏的,也有它們所恐懼與仇視的……”
說到這,文森特刻意將語速放緩,語氣漸趨於神秘的說道:“西蒙,它們需要了解你是敵是友,借此宣判你生存或毀滅,在它們眼中,你只是一株正遭受病變侵襲的幼小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