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毫無疑問,它們是邪惡的,是可怕的,它們能夠輕易要了人的性命,正如致命的毒蛇一般。相對的,它們也是這世上最能給人以安全感的造物,不過這有個前提,那便是它是被握在了自己的手裡。
我指著牆上的槍支試探性的詢問,我認為自己必須征得主人的同意。要知道,我可絕沒有那種隨意擺弄他人物品的壞習慣,這是最基本的禮儀。誠然,我見過不少表面自來熟的人,那種人表現出來的是毫無邊界與底線,表面上與你稱兄道弟,實際上他只是盯上了你那點僅有的價值,而你休想從他身上撈得半分好處。
“年輕的西蒙先生,我沒想到你會對這幾把老槍感興趣,它們幾乎早被世界淘汰了。”老卓說道。
“或許吧,但它們並不廉價。”我說。
老卓笑著說:“你可以試著使用它,我想應該還能用,讓我想想,上次用它好像已經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很年輕,那時候它也還能派上用場,我曾用它打死過一頭三百磅的野豬。”
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後,我小心翼翼拿起其中一支老槍,我動作輕緩的將它從牆上揭下來,生怕一用力便因此散架了,它們看上去的確已經老到了這種讓人不堪一握的程度,所以我必須得謹慎的將它從牆上拿下來。當它來到我的手上,我卻感受到一種直接的分量,沉甸甸的,遠比我想象中要重,槍管看上去很厚,木質握把使用的也是某種硬木頭,這樣的重量使我覺得它應該會是靠譜的。
這是一把用來打獵的老式燧發槍,使用火藥作為動能,發射出去的彈丸往往是一些散碎金屬,呈散狀分布,適合用來打獵。這和迪麗安用來狩獵的那把實際上是差不多的,區別在於現在我手上這把明顯更古老,更具歲月的滄桑感,非要形容的話,這把槍就等同於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
我猶豫了一會,最終隻照著槍觀察了那麽一兩下,便把它又放回到了牆上,毫無疑問,它的零件依舊是完好的,可以被正常使用,這就足夠了。老卓問我不打算試試麽?我說不必了,我說:“它顯然是行得通的,就是太老了。”
湯米在一旁失望的表示他想再見識見識我的槍法,可惜我不願給他這個機會。
我說,這難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麽?我們都不需要靠槍來保命,不需要使用它,這說明我們是安全的,如果在這世上有朝一日能夠徹底摒棄掉這些殺人的武器,不再需要它們,這樣才能證明我們已真正遠離了野蠻的社會。
湯米問我:“西蒙,難道現在這個世界還算野蠻嗎?我們可穿著光鮮的衣服,我們會使用工具,懂得彬彬有禮。”
我笑著說道:“湯米,你要知道這只是壓抑獸性的外在表現,我們仍是野蠻的,甚至,我們更邪惡,更好鬥,同時也更陰險,我們善於偽裝,善於用一身精致的服裝以展示我們與野獸的區別,實際上那只是在包藏禍心罷了。湯米,難道你不覺得有時候別人對你表現出的笑容,很滲人麽?”
湯米聞言,疑惑的問我:“西蒙,這些年你到底都經歷了什麽,難道你已不再信賴人性了嗎?”
“在幾百上千年的歷史裡,我們得到的唯一教訓便是我們總是遺忘那些教訓,我們總是遺忘歷史,甚至篡改歷史,不斷重蹈覆轍,不斷上演一出出戰爭,迫害,歧視,偏見,諸如此類的肮髒戲碼。所以,再等等吧。”我對湯米說:“再等等,這需要一些耐心。再等個幾十年上百年,到時候再看看,看那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世界,看到了那時候,這社會究竟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還是會有所改觀。”
老卓說:“西蒙先生,你大可不必那麽悲觀的。”
我扯著嘴角無聲的笑了笑,有些話卻不願再說出來。我從不悲觀,是樂觀讓我活到了現在,但對於一個將死之人而言,他的世界往往會是悲觀的。事實上,當我們真正去想,真正回憶起過往的人生,當我們真正懂得不斷反省,細數那些發生過的遺憾,當我們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本就毫無意義甚至一直在製造出紛爭,我們便難以避免的使自己走向悲觀,這正是為什麽那些偉大的詩人與哲人往往會被悲觀與負面裹挾。
他們在思潮裡翻找,翻了個遍,最後卻隻翻找出來無盡的痛苦與悔恨,那僅有的一些樂趣和光輝卻如散碎的沙子般從指縫間流走,最終在他們手心裡,除了悲觀,什麽也沒留下。
每年都有悲觀者默默選擇一個時機臥上鐵軌,他們是淡然的,是寂靜的,他們的內心在經歷了一連串掙扎後盡歸於死般的冰涼和平靜,他們如一具麻木的屍體橫亙於冰冷的鐵軌,接著被某一列疾馳而來鳴著汽笛的火車毫不留情的衝散、撞碎,他們被撕裂了,血肉橫飛,他們從此離開了,但這對他們而言,不過是無趣的第二次消亡罷了,其實他們的靈魂早已經破碎。
我可是親眼在鐵軌邊見過他們的殘肢斷臂,那些殘體哪怕發臭腐爛也沒人理會,一問起原由,大夥便會異口同聲的說:“保準又是哪個想不開的詩人了。”
“準是他們,也只有他們會做這種蠢事。”
他們總是這麽說的。
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區分詩人和瘋子的區別,他們都喜歡自說自話,道一些旁人聽不懂的話語,他們同樣也喜歡四處遊蕩,時而瘋狂的大呼小叫,時而又在隱隱竊喜,表現得瘋瘋癲癲,鬼知道他們腦子裡想的東西是不是一樣的。後來我漸漸能夠區別他們了,我發現瘋子尚且惜命,而詩人則會有意識的走向滅亡。
我一直認為他們是愚蠢的,那些怨天尤人的詩人喜歡走向極端的死亡,他們熱衷於用自己的死亡來向世人宣告自己的力量,可他們輕易便放棄了自己的性命,所以我覺得他們愚蠢。
可悲的是,根本沒人會在意他們,死在鐵軌上的又不僅僅是那三五個人,他們死的毫無價值,唯一的作用就是給交通添堵。
我想,大概喜歡反省與思考的人,最終總是需要用死亡來反省與思考的。
抱歉,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表達些什麽,或許我只是在胡亂的思考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總是這樣陷入莫名其妙的沉思,好在我總能回過神來, 但這次迫使我回歸現實的是疼痛。我的思緒一下子便被漫天的血紅腳印碾碎了,我的腦袋像是被那些不斷掠過的大腳不斷踐踏,各種各樣的痛感在我腦子裡爭相遞進著,昏沉的疼痛、燥熱的疼痛、鼓脹的疼痛、針扎的疼痛,我能感受到各種各樣的痛楚,也能感受到眼睛在充血,鼻腔中暗暗湧入一股血腥的熱流。
意識到情況不太妙,我很快便預知了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於是我倉促的向他們道了聲晚安,在他們尚未發現我的異常之前,我匆匆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坐在床邊,埋著頭,一言不發的望著鮮血落入手心,先是一滴滴的落下,隨後血液凝聚成幾條連接我眼睛與鼻子的線,血液則在我手心裡越積越滿,似一池猩紅那般扎眼。
我整個人就這麽毫無精神,頹靡的獨處著,我以為我會就這麽死去,可並沒有,血自己止住了,在它流的差不多的時候。隨後我躺在床上,雙目無神的望著屋子頂棚,就這麽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最終我僥幸活了下來,只是衣服髒了,血液在我的衣服上凝結成了一塊塊暗色的斑點。
第二天,我站在屋外,靠著手推車上的草垛無聊的望著,突然有了想去看看風車的衝動,我想近距離欣賞它,看它是否也被作為糧倉來使用,於是我打算悄悄溜出去,即便湯米曾再三叮囑我要好好養病,可我還是按耐不住想要出門走走的衝動。湯米一邊說醫生就快到了,一邊又怒罵那些醫生像是動作遲緩的蝸牛,我就趁著他還沒回過神的工夫不動聲色的繞到了屋後,順著一條小路便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