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文森特感到不值,我認為他完全配得上更高的成就,而非像現在這樣窩在不知名的偏遠鄉下,還被這裡的人當成瘋子。
到了夜晚,我望著漆黑一片的田野,這是我第一次打量起農場的夜景,此刻我還能望見遠處的風車,它在月光底下多多少少能顯出點輪廓來,但田野裡的確是一片漆黑,只能看見影子似的草叢。我搬來一張凳子,在門前享受著這份安寧,蒼蠅到了夜晚,幾乎就都成了瞎子,全都不知躲哪去了,但蚊子仍是大麻煩,我放下褲腿,將袖口也給卷了回去,迪麗安拿來某種植物,點燃,隨後吹滅,使其散發出持久的厭惡,那是她用來熏馬蜂的帶有奇異味道的植物,有種薄荷芳香,據說也能驅趕蚊子。
湯米表現得比我焦急,像熱鍋上的螞蟻,他還在等醫生,我說醫生今晚上肯定不會來了,湯米問我現在感覺怎樣,我平靜的說我現在感覺還行,就是眼睛看東西越來越模糊了。
“能看清麽?這是幾?”湯米伸手在我面前比劃出一個數字。
“湯米,我只是看不清,我還沒瞎。我只是看得沒以前清了,類似於高度近視。”我說。
“但願你別再流血,當時你的樣子可真夠可怕的,甚至一度讓我以為你已經快死了。”湯米心有余悸的說。
我深以為然的說:“我的確活不長了,我想我撐不過第三次。”
一旁的迪麗安問我得了什麽病,是嘔血症麽?我淡淡的說那更像是毒藥,一種名為詛咒的慢性毒藥,它可不想讓我就這麽輕而易舉的便死去,它要將我折磨致死,流血恐怕只是開胃菜。
“你是說,還會有比這更大的麻煩?”湯米瞪大了眼睛。
我沉默了,露出一副我也不確定的表情,但我知道這一切肯定沒那麽簡單,如果只是頭痛,僅僅只是眼睛鼻子出血的話,高博萊在臨死前就不會表現得那麽興奮,當時他那副神情,分明是預見了我身上即將發生的種種可怕跡象,他那是得意的表情,是那種“我或許會死,但你將會比死亡更痛苦”的表情。
湯米叫我不要失去信心,他說那狗娘養的醫生明天一定到。我笑了笑,沒做任何答覆,我知道醫生也將只是來走過過場,這世上恐怕沒人能治好我的病,要知道,這疾病是一位活了幾百年的古老煉金術士的畢生心血,是他為了復仇,而創造的得意之作。
我目光望向一旁,老卓、老肖、老喬三兄弟,他們並沒有因為年紀上去了,便耽誤手上的夥計,白天他們依舊在農場裡忙碌,他們一整天都在做一些碎事,修補柵欄,修剪牛蹄,鍛造馬蹄鐵,保養獵槍什麽的。此刻他們在齊心協力編織一具嶄新的稻草人,為此他們準備了大量的秸稈與乾草,幾個人分工明確的捆著稻草人的軀體,然後像搓麻繩一樣搓出稻草人的手臂,我覺得這很有趣,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目睹稻草人的製作過程。他們為那些原本應該被當成柴火燃燒的乾草賦予了全新的意義,就仿佛是幾名經驗十足的醫生在進行一台瘋狂的手術,他們拿來稻草人的手臂,接上,又編出一顆腦袋,他們用鐵絲固定稻草人的身體,並用一根木棍作為支撐。
我問,為什麽他們給稻草人創造了雙臂與軀乾,卻不願為它接上兩條腿呢。聞言,三位老人像是聽了笑話似的大笑起來,迪麗安則像看傻子一樣看著我說:“因為它只是稻草人,它不需要腿。”
我恍然大悟,覺得自己腦袋剛才一定是被驢踢了,才會提出一個傻瓜才會提的愚蠢問題,稻草人當然不需要雙腿,它們只是負責佇立在那嚇唬麻雀的假人罷了,它們又走不動路,為什麽還要賦予它們雙腿呢,它們又不是活生生的人。
“西蒙,你的話倒是提醒了我。”老卓笑了會,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說道:“我們這有個相當久遠的傳說,久遠到可以追溯到瘟疫時代,說是有腿的稻草人被賦予了魔力,自個會跑,尤其是到了月圓之夜,它們便像是有了生命。”
他還說,當地有個歷史悠久的民俗活動,叫稻草人節,稻草人節通常是在春天與秋天兩個季度舉行的節日,屆時人們會點燃巨大的篝火,用乾草與麥子秸稈將自己包裹成稻草人形象,接著一群人在夜裡展開狂歡,在滿是用篝火堆照明的廣闊田野裡玩一種你追我趕的遊戲,其中一群人扮演平民,另一群人扮演瘋狂稻草人,還有一小部分人就藏在平民中,他們扮演的則是獵人。這個遊戲的規則很簡單,平民的扮演者需要警惕獵人,並逃離稻草人的追捕,而稻草人的扮演者必須盡可能尋找並抓捕平民,且被抓住的平民將被同化為稻草人,需要特別注意的是,稻草人的扮演者們必須分辨出平民中隱藏的獵人,否則他們將被獵人摧毀。如果稻草人扮演者抓住了所有的平民,則代表稻草人陣營獲勝,如果獵人摧毀了所有稻草人,便代表平民陣營獲勝。當然,除此之外還有第三個結果,第三個結果是獵人殺光了平民,也摧毀了稻草人。
我說這聽上去很有趣,但遊戲中的獵人似乎過分強大了,以至於有點破壞規則,我問老卓,難道獵人就沒有弱點麽?
老卓想了想,說沒有,但隨後他又補充了一句,說道:“獵人沒有弱點,但他們的數量很少,因此他們要想成為最後的贏家,這實際上很難辦到。要知道,通常情況下會有數百人參與這個活動,稻草人的扮演者數量將是平民的五到十倍,是獵人扮演者數量的三十倍,也就是說,一百人裡面,只能有兩到三個獵人。”
“聽上去很公平。”我說。
老卓說:“西蒙先生,你也可以參加這個活動,獎品是當地產的牛肉和蜂蜜,碰巧你們來得正是時候,因為過了明天就是稻草人節,我們製作稻草人,也是在給後天的活動做準備。 ”
我喜歡捉迷藏類型的遊戲,但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時間過得很快,我的心態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因此我不確定自己現在是否還能有這份閑心,或者說是童心。
我不太願意再給老卓他們添麻煩,於是我問湯米,我們還要在這呆多久,湯米說得再等等,他說這兩天收到一些風聲,那幾個死人背後的老家夥現在已經徹底瘋了,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揪出殺害他們兒子或孫子的幕後凶手,他們甚至冒著破產的風險開出了極其高額的賞金,說要買下凶手的人頭。
“那就連他們也做掉。”我無所謂的說。
“我也有這種打算。”湯米頓了頓,又說道:“就怕家族那邊會不高興,但他們也不能把我怎樣,頂多批評教育,雖然有些丟人。”
我拍了拍湯米的肩膀,說:“抱歉,我不該拉你下水,這原本是我自己的事。”
湯米說:“西蒙,你的做法是正確的,我堅信這是正義之舉,我們除掉了幾個敗類,他們打著懷特家族的旗號到處為非作歹,早該去死了。”
我笑了笑說:“可懷特家族本身也不乾淨。”
湯米突然有些激動的說:“是不乾淨,我從不否認這點,但我們做事總該遵循原則,哪怕殺人,也要講究一個乾淨利落,何況我們可做不出逼良為娼奸淫婦女這種肮髒的齷齪事。”
我長出了一口氣,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沒再回話,也是將目光投向了更遠處,我望見的是一片深不見五指的漆黑,但在那一片漆黑裡,又隱隱映射出僅存的一點月亮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