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陽光暫時驅趕走了我體內的病魔,我覺得整個人好多了,又有了精神,我決定做一天農夫,去做任何我想做但沒機會去做的事,即便那都是一些髒活累活。我先是清理了牛棚裡的牛糞,接著注滿水槽,我給它們帶去了一些新鮮的牧草,那些憨厚的牛便低聲哞著聚了上來,圍著食槽和水槽便開始進食,它們大口咀嚼牧草時候的樣子很有趣,像在吃什麽美味佳肴的,它們很聰明,會揮動尾巴驅趕身上的牛虻,或是借助頭上的牛角蹭癢。這裡圈養了一些黑白色用於產奶的奶牛,除此之外還飼育了一種當地最有名的用於食用的哥羅伊牛,哥羅伊牛身軀高大健碩,長有很大一對角,且有個高高隆起的背部,就像駝峰那樣,它們看上去各位暴躁狂野,但卻是不折不扣的溫順牛種。
接著是劈柴,有一大堆的柴火等著我劈,劈柴是件很費力的事,需要借助慣性力,需要大開大合的掄斧頭,乾柴要比濕柴好劈很多,帶有樹根的部分往往最難劈,柴是劈不完的,劈起來便沒完沒了,我足足劈出了半個月的量,覺得應該夠用了,這才終於松口氣,從迪麗安手中接過一碗水一口氣喝了個乾淨。
這種感覺很好,只需一股腦的埋頭苦乾,什麽都不用去想,這是我處理煩惱的一種方式,曾經我為了拋下自己內心的憂鬱而選擇去流浪,那是一種毫無目的的流浪,我因此去過許多地方,我途經了很多想不起地名但印象深刻的區域。我至今依然記得有那麽一個地方,那裡背靠大海,是一片荒蕪的廢墟,滿山遍野到處都是簡陋的墳墓,那裡的土地是焦黑的,有過被焚燒的痕跡,那是一片不被神明賜福和眷顧的土地,那裡了無生機,死寂到就連落葉都擲地有聲。
為什麽我會在此時此刻突然想起那麽個地方?這點我無從得知,且不願多想,今天應當是值得高興的一天,我總算有機會肆意揮灑自己積壓已久的精力,去做一些我早想去做的事了。
相比起我的輕松寫意,湯米則整天都是一副心慌慌的狀態,他滿面焦愁的站在屋簷的陰影裡望著我,他無奈的衝我喊,說西蒙,你就折騰吧,到時候再出岔子,那也是你自個找的,我可沒見有誰得了大病還像你這樣折騰的。
我解釋說我現在很好,我需要運動,出點汗是好事。湯米根本沒把我的話當回事,他開始憂心忡忡的來回踱步,沒一會便破口大罵起來,當然,他不是在罵我,而是在罵那些醫生。看著他的樣子,我覺得好笑,也隱隱有那麽點感動,這些天湯米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我相信他是值得信賴的,我們本就是血親,理應相互信任,但對於他的種種示好行為,我仍感到困惑。
破草帽隔絕了烈日的直曬,但身上的衣服還是都濕透了,我大汗淋漓的站在太陽底下,望著自己的影子聚成一條線,我感受到了酷熱,自認為夏天似乎就快要到了,在劈完柴後,我去到了另一個不太美妙的地方,那裡盡是蒼蠅與大糞,那裡是鄉下的旱廁,我因此體驗了一把掏糞工的辛酸。
老實說,這滋味並不好受,這是一次很特殊的體驗,中途我的鼻尖不斷往下滴汗,來不及去擦,還得忍受那股雖熱氣升騰撲面而來的惡臭,這裡最可怕的是蒼蠅,我總算知道為什麽鄉下會有這麽多蒼蠅了,像這樣的旱廁簡直就是培養蛆蟲的溫床,我實在不堪形容那幅畫面,無數的蒼蠅就這麽噴湧而出,爬得哪裡都是,蔓延到人的臉上甚至能構成了一副蒼蠅面具。它們連趕也趕不走,我不得不用火把將它們燒個遍,燒斷它們的翅膀,它們便再無飛行的可能,但它們落在地上,仍舊嗡嗡營營的叫喚著,我感到窒息,一直憋著一口氣,心裡想著人糞遠比牛羊的要臭多了,真不知道他們都吃了些什麽。
清理完旱廁,太陽落山,緋紅的黃昏照得大地通紅一片。我想我必須洗去身上的汙垢,我累得夠嗆,匍匐在水渠邊上,便往自己臉上與脖頸上潑水,這感覺很清涼,也很輕松,我沒有感到任何不適,反倒覺得暢快。
只是突然之間,我意識到自己的視野似乎變狹窄了,左側的視野就像被剝奪了似的,我極力的想往左看去,卻什麽也看不清。就在這個時候,一滴滴鮮血落入水渠,緊接著,我便看見有個什麽東西落進了水裡,那東西還是從我身上某個部位掉出去的,這點我可以保證。它噗通一聲落進水裡,在水中起起伏伏,很快便被水流衝走,我瞬間意識到了什麽,伸手撫向自己的左臉,這一刻我驚愕的發現,那裡早已不再是原本熟悉的觸感,這次觸摸讓我碰到了一道黏膩的凹陷!
我的心猛地一緊,瞬間意識到了什麽,旋即臉色劇變,跟著整個人不要命的猛撲進水裡,嘴裡胡亂喊叫著,狼狽且慌亂的涉水追逐。
那是我的東西,是我身上的東西!我怎能允許它就此離我而去呢?我想我現在的模樣一定是令人感到不安的,如果有人在此刻望見我,那麽他一定會感到驚懼,因為,他將看到一位全身濕透頭戴破草帽的男人,正獨自強忍著劇痛與左眼處的猩紅凹陷,在半人深的水渠裡拚命追逐著從自己眼眶中掉落的眼球!
是的,那本就是屬於我的東西,那是我的眼睛!
我的左眼已經看不見了,即便如此,我也無法接受自己失去眼球,我渴望活得完整,哪怕只是表面完整,因此我不要命的追尋那已喪失功能的眼睛,瘋狂的追逐著它,就像在追逐我所見過的一切美好。
好在我總算追上它了,我無比珍視的顫抖著雙手將它從水裡捧起,就像從水中打撈起一顆明珠。
它是綠色的,瞳孔是發綠的,我還是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瞳孔竟然隱隱發綠,那不是貓眼綠,而是另一種近似淺藍色的綠,它竟顯得如此美麗且神秘,可為何我從未發覺這點呢?原來我擁有一雙如此美麗的眼睛,遺憾的是前前我從未發現這點。
更詭異的是,此刻的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稱得上是在與自己對視,它原本屬於我,卻陌生的不像來自我。
我手足無措的捧著那顆眼珠,它比我想象中要大上許多,眼白的部分只有少許血絲,看上去很乾淨,但此刻的我望著他,內心竟是如此悲傷,我雖早有預感自己將會遭遇不幸,且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當事實發生的這一刻,我還是難以遏製自己內心的惶恐,不得不接受這個即將到來的現實。
啊,我快要失明,這意味著這個美麗的世界即將理我而去,天啊,這是多麽值得悲傷的一件事,我即將失去那份天賜的神采。
我對它們,對那些美好的事物仍心存眷戀,氤氳的黎明,傍晚的黃昏,以及一副副陌生的面孔,我想念它們,想念那些城堡與峰巒,想念火車噴薄的霧靄,想念晨露裡的花朵,這一切以後都將見不到了,我想我就快要永久的與他們作別了,這是多麽殘忍的一件事,我即將被剝奪看見這個世界的權利,一想到這裡,我便感到萬分不甘,心情沮喪、悲傷。我想起了惜光,並在心裡默默說了一句:惜光,我就快要和你一樣了,但我不一定能做到像你那樣樂觀。
我意識到自己是如此的脆弱,如此不堪一擊,失明的我是如此暗淡無光。
“西蒙,你怎麽了,你在水渠裡做什麽?”
身後傳來湯米關切的聲音,我頓時慌亂起來,忙不迭的用力將手心裡那顆早已喪失功能的眼球重新放了回去,旋即,我若無其事的轉身,卻只能看清一個模糊的人影了,我扯著嘴角,笑著對他說:
“湯米,我想說,見到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