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看他,生怕他發覺我眼睛的異樣,我的左眼已完全失明,即便它被我又強行地給塞了回去,但我知曉它已不再屬於我,我與它徹底斷了聯系。我是心中是悲傷的,淒慘的,我很清楚這世上沒人能治好我的左眼,甚至於我右邊的眼睛也已經快要完蛋了。我的視線是模糊的,迷糊到我已看不清湯米的具體容貌,只能通過五官的位置與衣著的顏色判斷其身份,我眼中的世界全然變了,變得模糊、灰暗、失色。
唉,一切都失去了原本應有的光彩,我總算明白一點,為什麽那些眼睛渾濁的人大都心情憂鬱,表現得整日悶悶不樂。要知道,他們眼中的世界帶給了他們太多陰沉暝晦,以至於他們再也見不到這個世界美好的一面,他們望不見天上的彩虹,也看不清五顏六色的花朵,一切在他們眼中盡都黯然失色。
我想,我們的眼睛與感官決定了我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這些感官造成的差異會令我們對這個世界產生截然不同的多重感受,即便是同樣的景色,看在不同人眼中,感受也將是不同的。有人能看清城堡上碧綠的苔蘚,他們看到了生命從廢墟中萌生,而另一些人,他們只能看見城堡黑暗的輪廓,那巨大的陰影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他們看到了那段黑暗歷史所帶來的壓迫。還有一些人,他們望見城堡飄揚的猩紅旗幟,便以為自己尋到了理想之國,以為那便是他們的第二故鄉,殊不知門後盡是一片斷壁殘垣,那只是一座垂死之城。
此刻我終於明白了這點,我再也高興不起來了,我成了那一類只能看見城堡黑暗輪廓的人,看來我注定是要鬱鬱寡歡。
我變了,我的心態與樣貌都發生了變化。
我埋下頭,側著身,與湯米進行了一段十分簡短的對話,湯米問我在水渠裡做什麽,我強忍內心的悲傷,平靜的說:“湯米,我在尋找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我在找一個美好的世界。”
“西蒙,你說什麽?我不明白。”
“這沒什麽,你不需要明白,因為我已經把它弄丟了,我失去了它,又換來了別的。”
“我還是不明白。”
“湯米,我想我換來了痛苦。”我語氣哽咽的說道。恰好在這個時候,一群烏鴉從樹上一哄而散,似一片散開的烏雲,它們用力拍打黝黑羽翼,高聲叫嚷著,此起彼伏的嘶啞叫聲因此掩蓋了一切,其中也包括我低沉的話語。
湯米顯然不明白我在說什麽,在他看來我現在就像個謎語人,殊不知我的心情沉重到了極點,我不敢抬頭看他,我只是主動走上前與他擁抱,拍了拍後背,那是我對他的認可,旋即我便丟下怔在原地的湯米,選擇朝著一望無際的曠野走去。
我面向緋紅的太陽,眼前那輪落日大極了,由於眼睛的緣故,此刻它的光芒在我眼中是發散開的,致使它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龐大,龐大到令我覺得它正欲將我壓垮。
我知道現在的自己哪也去不了,我只是想單獨找個地方讓自己好好靜一靜。我需要獨處,需要去思考接下來自己即將要面對的種種狀況,我很清楚,越是這種時候,越要迫使自己冷靜,像個怨婦一樣發瘋打滾根本無濟於事,現在還不是抱怨和痛哭流涕的時候。父親曾對年少的我說過,他說眼淚是一種既昂貴又廉價的東西,眼淚在博取他人同情的時候是廉價的,而在憐憫與感傷他人的時候,它又是昂貴的,父親允許我哭泣,唯獨不允許我為自己而哭。父親告誡我,無論發生了什麽,我絕不能因自己受委屈便流淚、因自己是貧窮而流淚、因自己的病痛而流淚,更不能因自己的軟弱而流淚。
父親對我說,眼淚不該用在這種自哀自怨的地方,否則它將變得廉價。
誠然,我又怎麽會哭呢,我流過的血遠比眼淚要多,哪怕是在最悲傷的時候,我也總能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來。我很清楚自己現在正面臨人生的一大困境,即便我已預知到自己可能將在不久之後因病而亡,但我還是想再掙扎一下子,我絕不會為了逃避眼下的痛苦就找個地方自我了斷,那不是我的作風,即便對於一個曾經的健全者而言,被剝奪視覺的確非常殘忍,但我相信自己能夠適應。
我漫步在田野裡,喧囂的風在身畔裡肆虐,我背靠乾草堆坐下,思考接下來將要面對的事。首先,失明了,我得學會充分利用自己的聽覺與觸覺,應當先學會滿足自己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學會在完全看不見的情況下自己換洗衣物,並製作簡單的食物,然後才是熟悉出門的線路與力所能及的事。但我想,失明的人通常應該不好動,他們更喜歡安靜的待在一個地方,並應用自己的聽覺觸覺與嗅覺充分感知這個世界,他們將會聞到花香的氣味,並在腦海裡幻想出花朵的輪廓,他們會觸摸樹木粗糙的表面與長椅上鏽跡的斑駁,還會去聽,去感受一些動態所帶來的衝擊,例如風,例如腳步,例如那些或細微或高亢的混雜之聲。
我想我在完全失明以後,也會喜歡安靜待在一個地方,事實上現在我已經在這麽做了,我嗅著空氣中牛糞與乾燥麥稈混合組成的氣味,皮膚上的每一根細小汗毛則在感受每一絲從身上拂過的風,就像它正在捕捉它們。
我閉上眼睛,感受著這一切,並通過這些感受產生聯想,我覺得自己不再只是坐在地上了,而是站在了一片豐收的田野裡,周遭到處都是金黃的長勢蓬勃的麥子,顯然,在想象中我來到了秋天。
可隨後,風停了,世界突然變得一片死寂,就在那緊隨其後的一片昏暗中,我聞到了一股惡臭,緊接著是撲面而來的蚊蠅,它們振翅飛行,在半空中尖叫,似一個個嗜血的可怕飛魔,隨即它們便朝我湧來了,先是一兩隻落下,隨後是幾十隻上百隻,我察覺到臉上的瘙癢,這不再是我的想象,我睜開眼,只看見一片在我眼前躁動的模糊,那些是蒼蠅,但看著就像群居的蜂,這令我回想起一種可怕的古老獻祭儀式:蜂祭。
在曾經那個落後封建的年代,信仰自然女神的信徒為了豐收, 便會舉行邪惡的獻祭儀式,以取悅所謂的自然女神。他們將祭品帶到麥田裡,祭品通常會是年輕的男人或女人,且通常會是不屬於本地的外鄉人,他們給祭品脖頸以上部位套上特製的金屬牢籠或玻璃容器,接著再往容器中灌入大量受驚嚇的蜜蜂,利用蜂毒殺死祭品,他們甚至讓蜜蜂在祭品的腦袋裡築巢,他們很享受祭品被蜜蜂圍攻時的景象,祭品的慘叫聲令他們感到愉悅。
這聽上去很不可思議,但的確是真實發生的事件,要知道,在那個黑暗的年代,任何荒誕都是被允許的。
此刻我覺得自己成了蜂祭的主角,成了可憐的祭品,唯一區別在於那些朝我撲來的是蒼蠅而非蜜蜂,我察覺它們在往我臉上擁擠,它們似是在爭搶著什麽,它們拚命的擠破腦袋也要往我左眼的眼縫裡鑽,大概是我左眼眶裡滲透的血腥味道與正在走向腐敗的眼球吸引了它們,這才致使它們如此的瘋狂。
我的確聞到一股組織液混合脂肪的氣味,那味道來自我的左眼,離奇的是,我除了陣陣瘙癢感以外,左眼並不覺得疼痛,那裡似乎早已經麻木了,已經失去了知覺。為了驅趕它們,我大把大把的抓取臉上的蒼蠅,並將它們在手心中碾碎,又把那些想要鑽進更深處產卵的鼓脹著腹部的雌性蒼蠅給一隻隻摳出來,這一幕的確有些詭異,但我不得不這麽做,我可不想大量的蛆蟲在我腦子裡啃噬發育,然後從腐爛的眼眶裡像下雨似的掉出來。
我心想,即便我只剩下半條命了,我終歸還是應該保留屬於人的體面與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