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我落下的每個腳印都是沉重的,我甚至留意起自己的呼吸,以及眨眼的次數與頻率,那些曾被我忽略的瑣碎,如今竟顯得彌足珍貴。中途我原地駐足,望向田裡的稻草人,它們在陰影中直勾勾的面向我,模糊身影背對著緋紅的陽光,連帶著身上殘破衣物,擺出一個個冷漠至極的十字形狀,就好似蕭瑟在田野裡的一塊塊墓碑那樣殘酷。它們會同情我麽?它們會憐憫我麽?還是會無情的嘲笑我?我想都不會,它們只是用乾草編織成的人形造物,它們沒有感情,沒有生命,不會思考,也無從痛苦,我真羨慕它們,羨慕它們沒有感情,羨慕它們沒有生命,羨慕它們從來不會思考,也無從痛苦。
我邁著沉重的步伐一路走回去,整條路上竟然寂靜無人,只有路邊低矮野草迎風擺動,而那群醜陋的蒼蠅則誓不罷休的要一路尾隨我,它們在我頭頂上空盤旋,我為此感到厭煩,便加快了腳步。回到農舍,我與眾人匆忙的打了個照面,有氣無力的聲稱自己累了,便轉頭躲回了屋裡,湯米問我要不要吃點什麽,我說我並不餓,他說今晚上吃火腿,我說謝謝,我不餓。我的確不餓,人在悲傷的時候,總會喪失食欲,我蜷縮在床上,感受到一陣困意,這是應該的,我早該困頓了,於是我閉上眼睛,將自己的意識交給睡夢來打理。
我一直認為,夢境是生命的第二故鄉,現實無法寄托希望,夢境卻從未令人失望,即便它是虛幻。我突然回想起在斯佩波恩教堂的那段經歷,想起了夢魘狂人在夢中意識消亡的最後一刻所發出的撕心裂肺的呐喊,他高喊著:“不!不!別讓我醒來,別讓我醒來!我要做夢,我要做夢!讓我一直做下去!”
我想,他在現實中一定是個過得很不如意的人,否則他不會如此厭惡和恐懼現實,也不會將那些對現實的抱怨與惡意帶到夢境,並在夢裡肆意妄為。遺憾的是,他必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他的夢境身份已被徹底抹殺,他大概是史上唯一一個被剝奪了做夢權利的人,這樣也好,他應該回歸現實好好反省。
我還能做夢,這是目前我唯一可以慰藉的一件事,我意識到做夢是造物主賜予的一項權利,造物主從未阻止我們幻想,甚至它鼓勵這種行為,它允許我們想象,允許做夢的自由,在窮困潦倒、病入膏肓、悲痛欲絕之際,至少我們還能在夢裡尋求安慰,這無疑是一件大好事。
當然,前提是我們做的皆是美夢,而非可怕的噩夢。
不知不覺,我的呼吸放緩,陷入沉睡。
在夢裡,高博萊的面孔與形象依舊揮之不散,他幾乎成了我夢裡的常客,我已不記得這是第一次夢見他了,仿佛他的靈魂已在我夢境中寄居,好在他並非每次都對我表現出仇恨的惡意,有時他甚至像個知己,像個老朋友那般與我侃侃而談,我們就這麽隨意地找個地方坐下,談話的地點可以是路邊的台階,也可以是墓園裡的多瘤樹底下,總而言之,我在夢裡有過幾次與他促膝長談的經歷。他很奇怪,時而感傷自己失去了兒子,時而又以炫耀的口吻向我一一列舉他這些年來所創造的一項項偉大成就,有時他甚至還會埋怨我毀掉了他的計劃,有時他又表現出一片釋然,但大多時候,高博萊是瘋狂的,好在我已經漸漸習慣了他那多變且陰沉的古怪性情,如今再從夢中見到他,已不再如最初那般驚懼。
我與高博萊在夢中的會面,通常是以他的一個眼神或者自顧自的碎碎念開始。他時常披頭散發,在我面前急促的踱步,嘴裡念念有詞的對我表現出一副熟視無睹的樣子,他總是會說些什麽,一會說“對對,就是這樣,這是失眼詛咒的配方”,一會又說“唉,瞧我這些年都做了什麽,我真愚蠢,白白浪費了才華,我的兒子,我的格裡斯,你還好麽”,有時候又會突然站定,像是一下子清醒了似的望著我,對我說“噢,你來了,你來了,我們真該好好聊聊”。
高博萊在我夢境中,似乎成了某種具象化的符號,他自死去的那天起,便一直活在我的夢裡,他成了我夢境裡的常客,同時也是個不速之客,他是外來的入侵者,我曾嘗試過將他趕出我的夢,可那根本無濟於事,我沒法殺死他,因為本質上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而這次我又在夢裡見到了高博萊。
黃昏血暮的背景下回響起遙遠且沉悶的鍾聲,我站在一片種滿多瘤樹的墓園,站在一片枯萎到雜草叢中,站在幾塊墓碑的中心。高博萊從一塊聳立的墓碑後方探出蒼白的頭顱,他臉色陰沉的盯著我,整個人蒼老的就像一塊被無數刻刀鐫刻出來的木像,隨後他嗬嗬的笑起來,笑聲仿似一頭弓著脊背立在樹梢上的禿脖兀鷲那般邪惡,他臉上皺紋顫抖著,帶動著周身上下一同顫抖,他五根乾枯手指搖晃著一瓶藥劑,並得意的說藥劑開始奏效了。
可是突然間,一道玻璃砰然破碎的聲音響起,似乎有什麽物體被打破了,像是有什麽東西破窗而出,旋即便是烏鴉衝開天幕的一聲刺耳高亢的嘶鳴。高博萊受到了驚嚇,他整個人如同應激的貓那樣猛地悚然而立,臉色像在一瞬間被刷上了一層白色油漆那般的慘白,白的猶如墓園中遊蕩的鬼魂,他誠惶誠恐的手扒著墓碑,環顧四周來回張望,掃動著目光並且似是在尋找著什麽,緊接著,一團黑色的飛蟲湧入,蜂擁而至,將高博萊整個籠罩。
那是一群黑色的飛蛾,它們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道令人驚懼的錯亂曲線,高博萊在它們的圍攻中倉皇逃竄,並發出一道道驚呼聲,直至徹底在墓園中消散。
天空驟然暗下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隱約間我望見一片昏沉的微光在遠處發亮, 那是一團離奇的火焰,此刻它正以某種詭異的姿態燃燒,黑藍色交雜的火焰中浮動著猩紅色的粘稠滴露,那是鮮血。我在警惕之余慢步向它走去,烏鴉與飛蟲也緊跟著向它湧去,我走近了它,發現是盞再普通不過的油燈,這是我在夢裡第二次見到同一盞燈,它看上去幾乎古老的快要不成樣子了,我無法形容它具體的形象,因為這很難形容,何況,在我越發接近它的時候,它便已經被從四面八方湧來的飛蟲與烏鴉所包裹,火光也隨之幻滅,瞬間消失無蹤。
搖晃,再搖晃。
火光再度出現,但這次它開始在高空中搖曳,它在震顫搖曳之余筆直的升上高空,身軀不斷膨脹,最後竟在烏雲與雷電的簇擁下化作一輪太陽。
它成為了一輪不斷滴血的妖魔化的太陽,並緩緩睜開一雙巨大的眼,它浮現出了一副神秘且詭異的面孔。
那副面孔近似於人的五官,卻顯得死氣沉沉,就像木偶的臉孔,像面具的臉孔,唯獨不像活人,似乎是仿造的人的五官。
它僵硬的臉上硬生生擠出一副無法理解的怪異笑容,這笑容難以被模仿,這笑容使人望之膽寒,它的笑容能勾起人心中最純粹的恐慌,使人不自覺的顫栗。
它懸在天上,身體散發出灼焰,不斷地滴著血,似笑非笑的眼神肆無忌憚的直勾勾的望著我,看上去比高博萊的面孔還要可怕得多,我發誓,它是我所見過最詭異的事物,詭異到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它取代了太陽,也褻瀆了太陽。
我覺得它根本是在藐視這個世界,在玩弄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