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喜欢端庄温婉的姑娘。”
“我只喜欢娇气的。”
溶溶的月色,卫疏星乱乱地吸进两口气,好大的太阳,明晃晃的,好生刺眼......不对,那不是太阳,映在她面庞上的,是月光。
好热,才三月末,怎就这样热了,晋国何时这么热?好似肺腑间的血都烧起来。
她乌黑的眸子转了转,目光与月色一道,往贺玉舟脸上落,却又极迅捷地挪开:
“贺玉舟你吃错药了,脑子被门夹了......天底下娇气的女郎千千万,你喜欢的定是别人,不是我。”
这着实是说胡话,她分明晓得贺玉舟的心在哪儿,却胡言乱语地讲了一通,鹌鹑般垂首,要躲过月光的逼视。
“从前我糊涂,如今我却清醒得不得了。”
贺玉舟上前半步,手腕递出去,再收回,悬在与卫疏星半寸远的地方。
他从来不是个善于讨论风月的人,他能做的事,除却包容卫疏星的一切,永远向她低头,将金银玉器美食佳肴捧到她面前来......便没有其他的了。
要如何才能表达他的诚心呢?
想做轰轰烈烈的事,除非有动乱危急的情势,可这太平盛世,生在富贵金银窝的两个人都过得舒适,即使贺玉舟想在风波里一表心意,以证明自己的忠贞,也得先有风浪才行。
“你很清醒?”卫疏星退了半步,照旧说胡话,“你不清醒,你是昨夜睡少了,白日里酒喝多了......开始瞎说话了!“
“卫疏星。”贺玉舟无可奈何唤她的名字,“不要装傻。”
月光就照在他心口上,倘若卫疏星愿意,立时便能剖开一观。
卫疏星不傻,她是位相当聪慧的女郎。
她被他喜欢,她当然知道,可是他,说得太唐突了,太令她无所防备了。
如果,她仍沉浸在新婚的喜悦甜蜜里,单纯无知地以为这桩亲事是两情相悦,那么一听见贺玉舟的话,她的绣鞋便会垫起来,会吻上贺玉舟脸庞。
但她从那梦里醒来了,还挣扎着要逃走。
她必须静下心来,打碎这片朦胧月色:“贺大人这么清醒,可、可知道墨言对你似乎有意?”
“什么?”贺玉舟也从梦里醒了,脑瓜子嗡的一声。
“我不大笃定,贺玉舟,我仅是猜测。我是从阿姊、琼儿的话里猜的,舅舅也希望墨言与你多亲近,不是吗?”
卫疏星声若蚊蝇,近乎听不见她的动静:“等我们和离了......若我猜得对,你得注意些,别弄得人家和我一样伤心难过。”
一盆凉水迎头浇下,贺玉舟半边脸在发僵,另半边却在阴阴地笑:“卫疏星?你以为我会??再娶?”
这是莫大的羞辱。
他的忠贞被质疑,他的不渝之心,难道是什么风一吹就散的、贱如尘泥的东西?
贺玉舟心如刀割,偏偏他的心上人容色平静,胜过无风的湖面。
他就快要溺死在这里,也不见她来拉一把。
卫疏星稍稍偏过脸,颤声道:
“和离后我就回崔州。至于你,我管不着,若你有新人,莫辜负她就是了。今后我再来裕京,看见你过得幸福......我也会开心。”
气血上涌,尽数汇集在贺玉舟头顶。
他痛得颈间青筋都爆出来,却要强忍着不失态,只怕卫疏星被吓着:“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是吗?”
卫疏星错愕地眨了眨眼,她,也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吧?
“你生气了?”卫疏星真情实意地困惑。
她是在祝福即将和离的丈夫啊,她有什么错,值得贺玉舟气到脸红。
她不明白他的想法,却知夜色已晚,她应当回家了。
眼见女郎回身要走,贺玉舟如临绝境,亦然抓住她手腕,低喝道:“卫疏星!”
手腕被捏得生疼,卫疏星挣扎了两下,头一偏,别在她黑发间的蔷薇花凄凄然飘落。
花瓣散如柳絮冬雪,拂了她与贺玉舟半身。
贺玉舟眼眸泛着光,咬牙切齿,却极坚定地一字字哽咽道:
“你说你怕我辜负新人,难道我再娶,就不算辜负你吗!”
绣鞋动了一下,踩住可怜的蔷薇花,卫疏星冻住了讶异震颤的神情,也停住了挣扎。
是她自己要和离的,她又没有要求过贺玉舟为她守贞,何来辜负一说。
“你,你......”卫疏星已然不知喉舌如何运转了,结结巴巴的,只吐出几个稀碎的字眼。
贺玉舟的泪未流下来,随刺骨的风散了,他松开妻子,手腕颓废地垂落,嗓音喑哑:
“即便后半辈子我孤独终老,我也不会有别人。圆圆,你要信我。”
他的爱来得很迟,作不成卫疏星的宝贝了。
卫疏星拧眉时,忽闻屋中传来痛苦的呻吟,是贺琼虚弱地在唤:
“嫂嫂,哥哥……………嫂嫂…………”
夫妻俩对视一眼,忙推开门进屋,却被里头的场景吓了一跳。
贺琼倚在床头,包好的绷带散落开,伤口汩汩地流血。
他右手还拿着一枚玉簪,末尾血淋淋的,不忍直视。
见兄嫂满面的震撼,贺琼苦笑一声:“对不起,我太疼了.......我不想那么疼,我没有办法……………”
全都是实话,贺琼隔着门,听到卫疏星夫妇谈什么喜欢、谈什么辜负,他怎能不恨得牙痒,怎能不心疼。
苦肉计罢了,并不会真的丢掉性命,玉簪割破血痂时又痛、又畅快,还真的引来了门外的夫妻,贺琼面上苦笑,实则在窃喜。
“哪有这样的!你这是疼上加疼,伤口上扎刀啊!”卫疏星气得直跺脚,一通话说得磕磕巴巴,脸都憋红了。
贺玉舟亦是无言。
他沉默着帮弟弟重新包了一遍伤口,沉声道:“止疼药不会太快起效。琼儿,你不能用笨法子伤害自己,惹得我们全家为你担心。”
贺琼乖乖地点了点头,眼尾耷拉着,可怜至极:“我好疼,我不想一个人。哥哥、嫂嫂,你们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
谁留下都可以,只要卫疏星与贺玉舟不在一起,他便痛快。
“我陪你,让你嫂嫂回去歇着。”
眼下的境地,有些事只能留到下次再说了,贺玉舟扭头,向卫疏星温声道:“圆圆,天晚了,你不如在我家。”
怕女郎拒绝,他连忙补充:“兰苑的主屋给你睡。或者你想别院而居,都可以。”
卫疏星留在贺府的嫁妆,尚未搬干净,兰苑主屋的拔步床便是其中之一。那床睡着舒坦,她望了望窗外夜色,答应了下来。
明日天亮,她再好好与贺玉舟谈往后的事。
贺玉舟便这样留在弟弟的房间,他无事可做,顺手抄了贺琼的课本来看。
这都是什么字,模糊不清的堆积在一起,半个字都看不清,半句话都读不懂,再娶,再娶,辜负、辜负……………
满纸就只有这几个字,刀子似的刺眼!
夜色幽静,贺琼靠着软枕,饶有兴致地审视兄长。半晌,他冷不防道:“哥哥近日要对接那什么......那个叛王余党的事,很忙吗?”
“不算太忙。”
“那枢鉴司查到了吗?”
贺玉舟掀眸,并不打算回答:“问这个做什么?你把书读好便成,过几年参加科举,若是考中了,也可以进枢鉴司来。”
贺琼索性不说话了。
他耐心地等贺玉舟乱糟糟地翻完半本书,才道:“我还是一个人歇下吧,不辛苦哥哥陪我了。”
“那你好好休息,睡觉不要压着伤口。”
贺玉舟嘱咐了两句话,却在转身时,遇见贺琼身边的小厮进门来。
目光一转,他问道:“你右手怎么了?”
那小厮从容不迫道:“不小心烫起水泡,抹了膏药,包了布。
贺玉舟点头,这才离开。
直至贺玉舟走远了,小厮才在贺琼面前开口:“公子没事吧?严重吗?”
贺琼很是不满意,皱眉斥责:“你下手太轻了。我让你扎心口,扎腰腹。”
小厮哭丧着脸,担忧无比:“我担心您,不敢下重手啊!您若有三长两短,我还活不活了!”
“嘴闭上,滚出去。”事已做成,贺琼不想再掰扯旧事,“最近少在我嫂嫂面前晃。”
小厮毕恭毕敬地拱拱手,飞也似的逃离。
兰苑。
许久未睡过这张鸳鸯拔步床,卫疏星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弄得床单一团乱。
她实在睡不着,干脆唤人取了笔墨,咬着笔端,再写下了“和离书”三个字。
上次写这玩意儿,她很欢喜,以为贺玉舟必定也会欢喜,两人立刻就能一拍两散。
这次她却深知,事情不会那么容易,贺玉舟难缠得很,说好听了是坚韧不拔,说难听了是狗皮膏药。
没有关系,反正两个月后仍是要写,她不如今晚就备下。
卫疏星写得不顺畅,写一行,歇一行。
歇着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方才的月光,鼻子里,还能嗅到蔷薇的气息似的。
多好的蔷薇花,被她硬生生踩烂,往日那么俊秀冷静的贺玉舟,也因她裂开了脸。
一封和离书,足足磨蹭了小半个时辰,卫疏星妥善地收起来,预备重新上床睡觉:“茹姨??”
茹姨探进头来:“小姐,我在呢。”
“我把床弄乱了,您再帮我铺一遍吧!”
茹姨便进大踏步地屋来,再为大小姐铺床。
她心细,边边角角都能兼顾到:“小姐在床上闹什么啊?枕头都歪......这是何物?”
迎着烛火,茹姨从枕头下摸出来一样东西。
定睛一看,竟是女子的肚兜,绣着月季花丛与两个圆圈:“小姐,肚兜你也到处乱塞?搭在架子上不就成了,明日有人收拾!”
这、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卫疏星瞠目结舌,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肚兜,居然在她搬离贺府甚久以后,出现在兰苑的床上,贺玉舟的枕头底下!
......AB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