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迷雾散尽。
神海从雾气中走出,望着熟悉的地界,皱起眉头。
“白露城?”
前方的城池,依然是白露城的模样,但城头上飘扬的旗帜,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神海抬眼看了一眼日头。
烈日当空。
他被卷入这片雾气时,明明还是半夜,然而好像才一眨眼的工夫,就已到了白天?
我在雾气中迷失了多久?卫流缨已经得手了吗?
刚才正在激烈交战中的两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地面草木枯黄,尘土飞扬,没有尸体,也没有血迹,看不出激战过的痕迹。
一个个衣衫褴褛的难民,麻木地坐在城墙脚下,对于这位突然凭空出现的黑衣僧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
神海的眉头皱得愈紧,伸出双手,手中空空如也。
没有「倾城」画戟,也没有《百鬼众魅图》。
这两样宝物,都在雾气中迷失了吗?
这时,从前方城门处传来一声喝问:“兀那和尚,你是从哪来的?”
神海循声望去,只见一群士兵手握刀枪,警惕地望着他。
这些士兵身上盔甲的制式,与之前的虎步军完全不同。
神海双手合十,微笑颔首:“在下幽冥教主,神海。”
“神海?”那些士兵面面相觑,“幽冥教主不是血河老祖吗?什么时候换人了?还是個和尚?”
神海听到“血河老祖”的名号,心头霎时一震。
血河老祖正是他的前任,也就是幽冥教末代教主。两人素未谋面,但神海也从老一辈教众口中听说过血河老祖的事迹。
十八年前,幽冥教被林家家主林轩连根拔起,教主血河老祖也被当众枭了脑袋,挂在城门口三天三夜,死状极惨。
那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为何眼前这些士兵又会提起“血河老祖”?难道……
神海正要上前问个究竟,忽然视线一凝,落在难民群中的一个少女脸上,短暂的错愕后,他如万载寒冰般的面容也生出了些许波动。
“母亲?”
那少女面黄肌瘦,瘦骨嶙峋,躺在地上,看上去奄奄一息了,但她的五官骨相,却与神海记忆中的地藏尊者重合在一起。
神海大步走向少女。
“站住!不许靠近!再上前一步就放箭了!”
守城士兵的警告落在神海耳中,如同犬吠阵阵,他根本不屑于搭理。
世间万物,碌碌苍生,能进入他眼中的,只有难民群中那个面黄肌瘦的少女。
这时,城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带着大批随从走出城门,大声道:“黄老爷有令,选出二十名年轻周正女子,带回去做丫鬟。”
此言一出,便在难民群中激起波澜,原本麻木的人们也都泛起了一丝对生的渴望。
“老爷,你看看我家女儿吧!”
“我女儿样貌好,手脚勤快,会伺候人……”
“选我……”
难民们争先恐后地涌上前去。
神海的脚步停在半途,面上难掩震惊之色:“黄老爷……父亲?”
他愣在原地,就见那酷似母亲的少女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冲到那黄府管家面前,自告奋勇之后,果然就被选中。
……
十月后。
月明星稀。
神海盘坐在屋顶,披着月光,手中洞箫吹奏出清悦的曲调。
丝丝缕缕的箫声,融入夜风之中,清幽婉转,优美如天籁,仿佛能让人忘却忧愁。
梨花院落内,锦绣楼阁中,一个腹部鼓起的少妇竖起耳朵,笑问:“这是谁在吹笛子?怪好听的。”
另一个男子道:“安心养胎,你还有空听笛子!”
“老爷,你也听听嘛,真的很好听。”
“老爷没空!”
听着两人的吵嘴,屋顶上的神海微微一笑,缓缓起身,一步踏向虚空。
算算时间,约莫就是今夜,也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
能陪伴父母这么久,已是前所未有的幸事。
神海身中青冥魔女的「催心咒」,原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向江晨复仇。但既然能再次见到母亲,他心中的仇恨已然淡却许多。
可「催心咒」的危机却始终悬在头顶,不得不去面对。
他已违背了咒言,一旦青冥魔女出现在他面前,就是他碎心暴毙的时候。眼下却有一个绝妙的机会,来挽回这场九死一生的杀劫——因为青冥魔女还没有出世!
如果能赶在青冥魔女出世之前,将她扼杀在娘胎里,自己就能活下来!
虽然难度极高,但以有心算无心,未必不成。
毕竟此时的林轩,还不是后世那个高高在上的青冥殿主,而他的妻子阮芷音,也并不以武力著称。
神海尚不知晓,他这一去,才是一切悲剧之因,害人害己,也为日后幽冥教的覆灭埋下了祸根。
箫声飘散在月光下,越来越轻细,如轻烟般袅袅远去了。只留一缕余韵,似如幻听,仍在小楼边回绕。到最后,点滴不闻。
“怎么不吹了?”
少妇娇嗔微微,怅然若失。
……
白露城。
江晨落在城头,朝安云袖晃了晃手上的长戟:“这戟是怎么回事?”
安云袖快走几步上前,一边为江晨整理衣襟,一边回答:“是周城主派曲姐姐送来的,说是祝贺公子纳妾的礼物。”
“曲宸瑜来过?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曲姐姐说路上有事耽误了一天,没跟公子碰上面。她除了恭贺公子纳妾之外,还替周城主带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这戟上残留着吕巨先的最后一道神通,是逆转之后的「刹那芳华」,就算是神佛也难以抵御,或许能帮得上公子的忙……”
“「刹那芳华」?还是逆转之后的?”江晨心中一动,顿时想起那片离奇出现的时光迷雾,难道就是周灵玉所说的“礼物”?
吕巨先的「刹那芳华」,能够一招剥夺百年光阴,令天下女子闻之色变。吕巨先在对阵孔雀大明王时,于临死之际领悟了逆转之道,将「刹那芳华」夺走的五百年光阴又送回孔雀大明王身躯,害得孔雀大明王由男转女,横渡苦海失败,最终身死道消。
刚才的时光迷雾,难道就是吕巨先封存在「倾城」画戟上的最后一道神通?
可神海原本并没有中过「刹那芳华」,又如何能逆转?难不成,是沿着光阴长河逆流而上,把神海送到了百年之前?
面对江晨的疑问,安云袖支支吾吾地道:“大概……应该……也许……是这样吧……曲姐姐说,谁也没亲眼见过那一招,所以具体是什么效果也不好说,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二三十年,也有可能他被一分为二,一部分到了三十年前,一部分到了一百年前……”
江晨缓缓点头:“也对,吕巨先自己生前也没用过这招,具体是什么效果,谁也说不准。”
他又想起那张看着很眼熟的《百鬼众魅图》,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恍然道:“那张《百鬼众魅图》,就是《幽冥地狱图卷》的原始状态!难怪连气息都一模一样!神海果然被送到百年前去了!”
这个猜测引起周围一片哗然,远处城下的希宁也皱起眉头,仔细思考这种可能性。
“这么说来,你今天这一戟,才导致了幽冥教的诞生?百年前那个横行一时,连妖族大圣都避让三分的初代幽冥教主,其实就是神海?”
“公子好厉害呀!”安云袖一脸崇拜地贴住了江晨的胳膊,“幽冥教的那些鬼东西都应该跪下来认祖宗!”
希宁瞥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可惜幽冥教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覆灭,剩下的残党也都不成气候,不然你家公子说不定还真能弄个威风的头衔唬人!”
唯一对此事不感兴趣的尉迟雅望着城内阑珊的灯火,低声催促:“卫流缨可能已经进城了,咱们得抓紧时间。”
江晨微微一笑:“像他那样的人,在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往往会愈发谨慎。在他等的人赶来之前,他大概不会轻举妄动。”
尉迟雅眉头一皱,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在等谁?”
她已经想不出来,在如此一边倒的局面下,卫流缨还需要等谁。
东门有浮屠教的十殿阎罗,以大愿力召来大日如来佛陀金身,一掌击碎城墙,煌煌神威,无人可挡。
北门有幽冥教的百万尸鬼军团,布下九阴绝阵,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人间化为鬼域。
城内有天罡地煞为内应,杀人于无形之中,将白露城的防御渗透得千疮百孔。
如今卫流缨亲率红缨猎团四大仙子和诸多高手,挟泰山压顶之势,就要一举将白露城碾碎。
如果不是江晨和荧惑及时赶回来,此时白露城的东门和北门都已经陷落。
就算加上江晨和荧惑两人,白露城也势单力孤,完全处于下风。
这样稳操胜券的局面下,卫流缨还不放心?他在等待什么?
尉迟雅呼吸急促,眼神迫切,想要从江晨脸上找出答案。
江晨没有卖关子,伸手指向北方的深沉夜幕:“他在等卫家的人仙强者。”
“人仙?”
轻轻两个字的分量,却如抛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人们心头。
尉迟雅脸色大变,嘴唇蠕动几下,涩声道:“优势如此巨大的局面,还要从卫家调来人仙?”
“你忘了吗,几天之前,我们也是这么说的——白露城的兵力加上幽冥教的协助,局面大优,一路横扫过去即可,飞龙骑脸怎么可能会输?哪知道我才出门了一趟,一切就完全变了。”江晨自嘲一笑,“卫流缨是个谨慎人,当然不会跟我犯同样的错误。若没有人仙坐镇,他心里始终不能安稳。”
尉迟雅虽觉得这话听着刺耳,像是嘲讽自己这个不称职的大将军,但也无言反驳。
而且她虽然精于调兵遣将、排兵布阵,但碍于自身见识,对“人仙”这种人间顶级战力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只得继续追问:“他如果真的请来人仙,白露城挡得住吗?”
看着尉迟雅茫然忐忑的神色,江晨拍了拍她的肩膀:“有我在,就挡得住。”
后边的朱雀欲言又止,憋了半晌,忍不住小声道:“万一来的不止一个呢?”
江晨转过头,另一只手拍了拍朱雀的肩膀:“那也挡得住。”
“怎么可能……”
“你叫朱雀,不叫乌鸦,晦气的话就少说几句吧。”
“可……”朱雀脸上疑虑之色未消,忽然注意到另一边尉迟雅的眼神有些不对,低头一看,连忙一矮身从江晨的手底下钻了出去。
……
东门。
卫流缨站在哨塔上,背负双手,俯瞰着白露城内四面燃起的火光,听着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笑意。
四名绝美女子站在他身后,娇声谈笑。
“你们说,公子在看什么?”
卫流缨无需回头,就知道是丁晴在说话。
丁晴的嗓音略带沙哑,成熟磁性,极富魅惑,别有一番风味。
四女之中,她是当之无愧的大姐大。
“万家灯火,江山如画。”清清冷冷的嗓音,是白狐古月惯有的语调。
“错了,是公子的江山如画!”卞城王咯咯娇笑,清脆如银铃。
“你们都错了,公子看的不是景,而是人。”最后一名女子的声音慵懒软糯,让人想起江南三月的烟雨。
卫流缨嘴角笑容扩大,开口道:“小霜,你说说看,我看的是什么人?”
白飞霜凑上前一步,贴在卫流缨耳边,柔声道:“公子看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大地上的芸芸众生。他们的生死微不足道,只有当公子的目光投去的时候,他们的命才有了价值。”
“好!小霜,你说得真好!”卫流缨朗朗一笑,一把揽过白飞霜的纤腰,“我要奖励你!”
后方的三女抱怨起来:“公子偏心!”
“人家也要嘛!”
“公子,节省些体力吧!”
卫流缨大笑:“这点体力,一眨眼就恢复了,值甚么!”
娇笑和惊呼声中,夹杂着布帛撕裂之声,和另一种异响。
……
江晨走过被火光映红的街道,蹲下身子,仔细打量血泊中的几具尸体。
尉迟雅、朱雀、安云袖和叶星魂沉默地站在他身后。
“就是他们?”江晨问。
“是。”尉迟雅凝重地道,“虎步军中的每一个士兵,我都认得他们的脸,但是这几人,我完全没有印象。”
江晨道:“也许是因为你事务繁忙,记忆力衰退了。”
“不可能!”
“你就这么自信?一个人长时间处于巨大压力之下,身体和精神都会受到影响的。最近有没有失眠?每天熬夜会不会掉头发?”
“我没有!”
一旁的朱雀仔细端详了尉迟雅几眼,小声说道:“阿雅,你的发际线好像是比以前高了一点……”
“别瞎说!”尉迟雅用手挡住额头,气得涨红了脸,“小雀儿,你到底是哪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