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抖了抖衣袖,收回「断舍离」匕首。女子魔神最后是被这柄邪刃斩断了生机,因此她的死也会成为无人记得的谜团。虽然可能终究瞒不过风雨楼主,但至少能让他迷蒙一会儿,不亏。
寺里的众人面上都泛起一抹迷茫之色,感觉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只有北丰秦的眼睛清亮如常。
江晨走近几步,拍了拍北丰秦的肩膀:“北丰老弟,人都说‘心中无女人,拔刀自然神’,你现在是老光棍一个,怎么出手还犹犹豫豫的?”
北丰秦平静地站着,如苍松磐石,面上无悲无喜:“是我心志不坚,江兄见笑了。”
这时,从他身后的马车中跳出一个人影,大笑着朝江晨竖起大拇指:“江兄,你刚才那一拳,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小弟刚才在车里都吓得一哆嗦。”
江晨看清那人模样,也露出笑容:“苏兄,别来无恙?”
从马车走出来的英武少年,正是曾经在星院武道大会上与江晨并肩作战的盟友,苏芸清的族弟——苏子修。
双方算得上是朋友,再加上苏芸清的那层关系,自然觉得亲近,一阵寒暄。
江晨于是便知道,原来苏子修与北丰秦同时出现在这幽兰寺,其实是各自代表了一方势力,来商讨结盟之事。
苏子修不用说,自然是代表了苏家。而北丰秦也不再是星院中那個忧虑孤独的游侠,此时他已经成为了新登基的女皇陛下的御前第四骑士,奉的是女皇陛下的旨意,来迎接苏家使者入京。
“苏家与皇族结盟了?”
江晨虽然惊异,却也不便多问。
毕竟,他自己也不再是当初那个逍遥不羁的浪子,同样也代表了一方势力。朋友归朋友,但公私当分明。
他暗自思索,很快又意识到,新登基的女皇陛下恐怕还不能代表整个皇族,她的几位皇兄弟还在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作乱,御前骑士也只有四位听命于她——这还包括了赶鸭子上架的新人北丰秦。
女皇虽然名义上坐上了至尊之位,成为了天下共主,但也未必坐得安稳,所以才上赶着与苏家加盟,其实就是想借苏家之力镇压几位兄弟的叛乱。
苏子修又谈起苏芸清的近况,说她连月闭门不出,潜心习武,已习得龙皇拳八诀全部真传,包括第七诀「吞乾坤」和第八诀「开鸿蒙」,境界今非昔比。
虽然苏子修说的都是好事,但江晨却隐隐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听苏芸清说过,龙皇拳的后三诀十分难以修炼,每一诀所需要耗费的时间都数以年计,而且必须循序渐进,将前一诀融会贯通之后才能修炼下一诀,苏芸清练了这么多年,也才刚刚练到第六诀「暗日月」,怎么这次回家才三四个月,就一口气练到了最后一诀?
而且后两诀不光难度高,还是身份地位的象征,第七诀「吞乾坤」仅有十一位长老方有资格修炼,第八诀「开鸿蒙」更是家主身份的象征,只有历任家主才能练。苏芸清开始修炼第八诀,是不是意味着她已被正式确立为下一任家主?
可她的父亲苏镇虎明明还正值壮年,有这么急着传位吗?
苏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遭遇了什么危机?所以这次才答应了女皇的结盟邀请?
江晨始终觉得,苏芸清好像是赶鸭子上架一般,匆匆忙忙地被推上了这个位置。
他向苏子修追问了几句,苏子修却语焉不详,笑着说苏芸清一切都好,只是偶尔想念江晨,希望他有空去苏家做客。
江晨知道也不能怪苏子修,他自己此时的立场也暧昧不清,毕竟还有一个号称青冥魔女的未婚妻,是皇族的死敌。看在曾经的交情份上,苏子修也只能说这么多了。
寒暄之后,三人匆匆作别——由于遭遇了风雨楼的刺杀,北丰秦唯恐夜长梦多,连饭都顾不得吃一口,打算连夜赶路。
临别之际,江晨托苏子修返程后给苏芸清带一封信,由于时间匆忙,只写了寥寥几句话,除去问候之外,便主要讲了八年前林家圣器对于苏芸清的心灵暗示,导致了那一段扭曲的爱恋,希望苏芸清能够认真审视自己的内心,找回真如本性。
送别苏子修之后,江晨朝天空望了一眼。
夜幕深重,藏在云层中的那只诡异眼睛,已经消失不见了。
“算你识相。”江晨轻轻哼了一声。
倘若不动明王真敢出手,不仅是白费力气,而且集江晨、北丰秦、苏子修三人之力,或许还能让他付出一定代价。
现在,江晨终于可以解决自己的事情了。
他迈步走向佛堂。
大殿前的僧人们举着棍棒,结成战阵,妄想阻住他的脚步。
江晨只轻轻哼了一声,僧人们便如遭雷击,头皮发麻,腿脚一软,纷纷跪倒在地。
为首的那名胖和尚双目赤红,面目扭曲,强撑着没有跪下去,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他是幽兰寺的浮屠殿首座苦陀禅师,具备六阶搬血体魄,平日德高望重,架子甚大,此时若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倒,那真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活着不好吗?”
江晨迈着轻快从容的脚步,从胖和尚身边走过。
苦陀禅师咬着牙,两腿打着摆子,感觉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诉苦,好像承受不了这一身肥肉的重量了,但他硬是扛了下来。
直到江晨擦肩而过之后,苦陀禅师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低吼一声,整个身躯就好像被压扁的弹簧一样猛然弹飞出去,暴跳两三丈高,落地之后飞快转身,擦了一把汗水,心有余悸地瞧向大殿之内。
对于江晨而言,只是简单的几步路。对于苦陀禅师来说,却像是再世为人,重活了一遭。
望着周围倒了一地的武僧,一向严苛的苦陀禅师这回却没有呵斥他们。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要想在一头史前巨龙面前站稳,需要多大的勇气。
放眼整个幽兰寺,也只有浮屠殿首座苦陀禅师才具备这样的勇气。他没有给幽兰寺丢脸!
大殿之内,江晨望着眼前的血腥场景,不由皱起眉头。
许远山一手按着白飞霜,一手拿着匕首,浑身沾满了鲜血。
都是从白飞霜身上流出来的血液。
倒在血泊中的白飞霜,身上已没有半点生命的气息,俨然活不成了。
许远山的手上、身上、脸上都是血迹,手里的匕首还在往下滴淌血珠。
他的表情狰狞又诡异,像是一只刚刚从地狱逃出来的恶鬼。
察觉到江晨的到来,许远山转过头,染血的脸上似哭似笑:“江公子,你终于来了。”
江晨没有说话。
他看着许远山的眼神充满了厌恶,像是看着一只癞皮狗,或者一只苍蝇,一条蛆虫。
苍蝇叫得再响,人也不会跟它说话。
许远山嘴角抽搐着,发出尖利又怪异的声音:“这个女人背叛了我,我杀了她,能不能将功赎罪,饶我一条狗命?嘿嘿嘿……咕咕……呼呼嗬嗬……你不会杀我的对不对?你一定不想脏了手对不对?饶了我……嗬嗬……”
江晨看着这个疯癫般的可怜虫,默立片刻,忽然转身向殿外走去。
许远山瘫坐在地上,心脏狂跳,丢开匕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涕泪横流。
他忽然想到一句话,忘了是谁说的,但在此时此刻格外应景——只要你把自己变成一坨屎,就再没人踩在你头上了。
哪怕像蛆蝇一样卑微活着,但终究是活下来了,不是吗?
哪怕是像蛆虫一样靠啃食尸体而活,但总好过变成尸体被蛆虫啃食,是不是?
许远山捂着脸,满手沾湿,不知道是血还是泪。
大殿之外,苦陀禅师正活动着腿脚关节,却发现刚刚进去的那尊煞神又走了出来,并且正在朝他走来。
苦陀禅师睁大了眼睛,愣在那里。
他那双刚刚缓过来的腿骨,再次发出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能跪!不能跪……”
苦陀禅师咬紧牙关,给自己打气。
你刚刚已经做到过一次,这次也一定能做到的!
所有人都看着你,他们都是软骨头,只有佛爷你是幽兰寺最后的脊梁!为了幽兰寺,佛爷你不能跪!
苦陀禅师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抖动着满身肥肉,在与天地命运抗争。
他看着江晨一步步走近,心说这是黎明前的黑夜,只要多坚持一刻,就能看到破晓的希望。
“来啊!来啊!”
江晨走到苦陀禅师面前,停了下来。
苦陀禅师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
你站在我面前做什么?我又没挡你的路!你倒是走啊!再不走,佛爷我就坚持不住了!
“走啊!走啊……”
苦陀禅师心里哀叫着,感觉自己已经到达了极限,只要再加上一片羽毛、一根稻草,佛爷伟岸的身躯就会轰然倒地。
“老弟,请你帮我个忙。”江晨轻轻拍了拍胖和尚的肩膀。
他并没有用力,但这个轻微的动作却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苦陀禅师两脚一软,胖大身子“噗通”跪倒在地,溅起大片烟尘。
“完了……”苦陀禅师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幽兰寺唯一的傲骨,倒下了。
如果放在前世,有一个词可以贴切地形容苦陀禅师的感受,叫“社死”。
“不必多礼,起来吧起来吧!”江晨拉了苦陀禅师一把。
苦陀禅师面如死灰,望着周围的一双双眼睛,人虽然站起来了,但心已经死了。
“请你去把殿里的那个跛子带出来,跟我一起回白露城。”江晨吩咐道。
他的确不屑于亲手杀那条蛆虫,但也绝不会饶过它。它背叛了白露城,白露城自会给它审判。
苦陀禅师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进殿里,揪着许远山的头发,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大师这是何故?我捐了香火钱的!我是佛主的贵客!你不能这样对我……大师轻点!”
许远山惊恐不已,哀嚎连连,四肢打着摆子蜷缩成一团,本就瘦小猥琐的身躯愈发如小孩子一般,被胖大和尚轻易提出了大殿。
江晨道:“就这样,跟我一起走吧。”
苦陀禅师点点头,不说话,也没有向同门告别。
他的心已经死了。
……
次日。
还是在山下的茶铺。
江嫣与萧凌梦相对而坐,静静饮茶。
两人不说话,茶铺里很安静,其他客人们也都不说话。
昨天江嫣的事迹已经在附近一带传开了,客人们远远地瞻仰一下仙子的风采已经需要莫大的勇气,哪有人敢打扰仙子喝茶的雅兴。
“来了。”江嫣开口道。
萧凌梦点点头:“保重。”
“不送送我吗?”
萧凌梦犹豫良久,缓缓摇头:“相见不如不见。”
“什么歪道理。”江嫣失笑,“看一眼又不会怀孕。”
“我……”萧凌梦欲言又止。
江嫣喝了一口茶水,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萧凌梦沉吟良久,轻声道:“你不要走近,不要跟我说话,就在远处,让我远远地看上一眼吧。”
“这么矜持吗?我们两个昨晚可是……其实都是同一个人啊!”
江嫣不太明白她今天为何变得如此忸怩。昨晚两人还同榻而眠呢!
萧凌梦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能一样吗?说是同一个人,但也就是说的轻松,男人跟女人完全不一样的好吧!”
“那好吧。就远远地看一眼?”
“嗯。”
“他已经到了。”
萧凌梦猛然一惊,心脏好像漏跳了一拍,转头望向窗外。
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披着霞光,朝这边挥手。
萧凌梦身子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手里的茶杯“砰”地摔在地上。
只是远远地望了那人一眼,她就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
“你怎么了?”江嫣关切地伸手去扶她。
萧凌梦如同溺水之人浮出水面,长喘一口气,捂着心口道:“谁让你挥手的?快走快走!”
“你不再多看几眼?”
“不看了!”萧凌梦闭上眼睛,“会死人的!”
“那我走了。”
“嗯。”
“有空再一起睡觉。”
“滚!”
良久,身边再没了动静,萧凌梦睁开眼睛,对面的椅子已经空了。
她的心脏也好像空了一块,再度转头望向窗外。
地平线上,两个人影逆着霞光,一起朝她挥手。
“还来?”
萧凌梦再次捂住心口,呼吸艰难,仿佛要窒息。
但嘴角却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笑容。
披着朝霞,阿秀默默地跟在江晨身后。
苦陀禅师提着许远山,落后他们十余步,既不敢跟太紧,也不敢落后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