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的江嫣却将阿桶往旁边拨了一把:“阿桶,让开。”
阿桶不明所以,但本能地没有违逆江嫣的命令,往侧面挪开几步。
就在两人一拨一挪之际,顾秋那柄名震天下的「叶上秋露」已经掠过了十步距离,暴烈的狂风呼啸着从阿桶脸旁刮过,远处白吹雪、苏怀月、熊嘎婆、鬼龙王等人皆被这股剑气所慑,衣衫也不安分地“索索”颤动起来。
眼看剑光即将临身,江嫣不慌不忙地往后退了一步。
旁边的吴柳树同时往前跨出一步,庞大的身子恰恰拦在江嫣前面,将她纤细的身躯遮挡得严严实实。
“又想跑!我看你能躲到几时!”
顾秋怒喝一声,在半途变招,轻巧地从吴柳树身侧擦掠而过,脚踩七星,意图绕过吴柳树,继续追杀江嫣。
「诗剑歌行」既是天下第一的剑术,也是天下第一的身法!
顾秋就不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江嫣能躲过自己的第二剑!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首诗才念到一半,顾秋整个人就飞了起来。
不是他自己想飞,而是被无数根柳条拦腰卷起,抛上半空。
顾秋并非有意忽略吴柳树,但他没想到吴柳树出手会这么快,这么强!
他也不是不想躲开,但在那铺天盖地的柳条面前,他根本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这个面容像树皮一样粗糙干裂的高大老人,原来也是一位大宗师!
顾秋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個错误——他不该靠吴柳树这么近!
倘若以身法周旋游斗,以剑术慢慢削断它的手脚枝丫,或许还有取胜的机会。但顾秋贸然接近,一下将自己送进千万根柳条的罗网之中,无疑是自寻死路。
江嫣轻叹一声:“你已有取死之道。”
话音未毕,吴柳树的千万根血色柳条已将顾秋四肢、躯干、脑袋都捆缚得严严实实。
此时的吴柳树,已得到了江嫣分享过来的部分神元,相当于成为了无天魔祖的附属神祇,同样也能享受一部分人间香火的信仰供奉。
它的实力也因此水涨船高,一下子攀升到了大宗师境界。
原本就是土地庙邪神的柳树精,如今重操旧业,干起老本行来也是轻车熟路,当即化身为章鱼怪物,以邪法镇压顾秋。
顾秋作为堂堂大剑仙,当然不甘愿引颈就戮。
他四肢虽被捆缚,但随着口中诵念诗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掌中的「叶上秋露」竟如飞剑一般飘忽闪烁,迸发出一道道霜雪般的剑气,绞碎了大片大片的血色柳条,连地面都开始摇晃塌陷、龟裂开来。
剑气如狂风骤雨,咄咄逼人。
但这时候,只听江嫣冷笑着说了一声:“你这首诗是抄的!”
顾秋的心跳霎时漏了一拍。
这么多年来,一直深藏在他内心深处的那个梦魇,仿佛被江嫣这短短一句话唤起。
他很快就醒悟过来,江嫣并没有真凭实据!就算我是抄的又怎么样?就算你我心知肚明,可谁又能证明呢?
只要我打死不承认,你能奈我何?
可就是这短短两个念头的犹豫,让战局发生了巨大改变。
吴柳树发出一声魔性凄厉的嘶吼,随即施展邪法,更是让观战者看得心惊肉跳、头皮发麻——
阴沉沉、黑滚滚的迷雾之中,一头数十丈高的章鱼怪物伸展遮天蔽日的触须,黑红色乌云翻腾扩张,将整个日月崖都笼罩在内,人们的视野中只剩下这头恐怖的章鱼邪神,只见它张开大嘴,几百万颗锋利牙齿盘旋拧绞,口器深处形成一个地狱般的黑洞,从里面发出恐怖至极的嘶吼声!
那嘶吼声难以形容,像野兽又像婴儿,尖锐凄厉,阴森诡谲,像尖椎一样贯穿了人们耳蜗,直透脑颅。
原本以「叶上秋露」斩开柳条束缚的顾秋正要冲出重围,被这声邪诡之音一吼,只觉得浑身一阵发麻,似乎连三魂七魄都要从身体里勾出来,与那些幽暗迷雾中的伥鬼一起飞舞。
就这一惊一顿的工夫,顾秋感觉到身后一股巨大吸力袭来,拉扯着他的身子,重重跌下地面。
他像一片暴风中飘零的草叶,身不由己地朝那巨大章鱼遍布利齿的口器黑洞中投去。
漫天触须合拢,再不留一丝空隙。
一声惨叫之后,顾秋便永远融入了章鱼口器中的那个黑洞。
捕获血食的黑洞缓缓合拢,千万颗锋利牙齿盘旋拧绞,发出“咯嘣”之声,如嚼蚕豆。
人们听出那是顾秋的骨头被嚼碎的声响,只觉头皮发麻。
片刻后,黑红色乌云散去,扭动的触须消失,只剩下一棵大柳树,枝叶血红,垂下的千万条丝绦犹在淌血。
江嫣款款从大柳树后面走出,在千万根血色柳条的背景衬托下,宛如魔女降世,邪诡跋扈的气势让人不敢直视。
短暂的愣神后,魔教弟子们纷纷跪倒在地,齐声欢呼:“恭喜老祖斩杀顾秋,功德无量,泽被苍生,烛照天下!”
“老祖战无不胜……”
以前只是跟着张嘴做口型的白吹雪、苏怀月等人,这回头一次喊出了自己的声音,而且情绪十分热烈。
在见识到大剑仙顾秋死无葬身之地的场面之后,他们都觉得自己以前对老祖还是不够恭敬,应该好好反省,以后绝对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毕竟连正品大剑仙都被吴柳树两口嚼了,自己这两个赝品又能经得住几口?
此外,以后的穿着打扮也要改一改了,不能再模仿顾秋那个死鬼了,要不还是模仿老祖吧?白吹雪以前在戏台扮过花旦,感觉自己穿女装应该也还凑合……
等山呼海啸的喊声渐渐平息,江嫣摆了摆手,沉声道:“把黎长老带上来,审明前因后果,按教规处置!”
王城分舵的黎长老很快被带了上来,是个干枯的小老头,神情萎顿,被两名高大的守卫一人一只胳膊提在中间,像是大人提小鸡一般。
他一看到阿桶,立即露出惶恐之色,双腿跪在地上磕头不止,连呼知罪。
招惹了顾秋,又丢了王城分舵,这黎长老自知必死,只求教主放过他的几个徒子徒孙。
阿桶叹息道:“怪我平日对你们管教不严,导致你们得意忘形,行事肆无忌惮,才犯下这般滔天大罪!只为了区区一个青楼女子,你们害死了多少人?十八座分舵,几千兄弟的性命,白白葬送在顾秋剑下!你难道不痛心吗?如果不是老祖显灵镇压顾秋,咱们所有兄弟全都要死!就因为你一个人胡作非为,差点把整个圣教拉入地狱,你自己说,该当何罪?”
黎长老面如土色,涕泪横流:“黎某有负教主所托,死罪!”
阿桶长嗟:“临行前明明跟你说过,千叮咛万嘱咐,王城不比别处,要夹着尾巴做人,别招惹朝廷鹰犬!庙堂的归庙堂,江湖的归江湖!结果呢?你把我说的话当放屁?动辄杀人放火,一把火烧死了文香楼几百人!灭了蔡府满门!那可是在王城!天子脚下!你这么干之前有没有想过你是谁?魔教教主吗?要不然我退位让贤,你来做这个教主怎么样?”
黎长老一边擦眼泪一边听着,面上逐渐露出疑惑之色:“启禀教主,黎某只是废了那蔡知章的命根,把蔡府供奉「霹雳刀」卓飞琼削成了人棍,除此之外,再未伤一人。教主说的文香楼几百人……还有蔡府满门……老夫并不知情……”
“你还敢抵赖!”阿桶脸色一沉,“十二名探子飞鸽传书,顾秋也是为那几百条人命而来,你还敢撒谎!”
“冤枉!老夫冤枉啊!”黎长老大声叫屈,“老夫真就只伤了蔡知章和卓飞琼两人,不想就惹来了顾秋,老夫真不知道文香楼的事……”
阿桶脸色越来越难看,越来越不耐烦。
黎长老这种贪生怕死的小人,偏偏还在这里抵死耍赖,分明就是在挑战两位魔教教主的耐性!他以为魔教教主是什么人?两位教主眼皮底下,是他耍嘴皮子就能蒙混过关的吗?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阿桶回头看了一眼江嫣,见她也是一脸困乏无聊的表情,便摆了摆手:“来人,上刑!”
一套套刑具陆续摆上来,有的刑具上还残留着新鲜血迹,让人看着就从心底里冒寒气。
但黎长老面对这些刑具,依然死不松口:“教主明鉴!教主明鉴啊!借老夫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虚言诓骗教主,老夫时时刻刻把教主的嘱咐记在心里……啊——”
后半截话变成了凄厉的惨叫。
随着一件件刑具加上去,黎长老的叫声越来越惨烈,连嗓子都喊哑了。
围观的魔教弟子们都看得心惊肉跳,虽然大家都听说过刑部的残忍恐怖,但像现在这样公开处刑还是第一次。
有的人听得头皮发麻、胃里泛酸,但还是要装作面不改色的样子,因为这里是魔教总舵——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以“大魔头”自居,岂会像那些正道伪君子一样把慈悲仁义挂在嘴边?越是胃里发酸,越要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还要故意露出残忍嗜血的笑容,舔舐嘴角,两眼放光,摩拳擦掌,才算符合自己的身份。
紫涵看着白梅,白梅看着紫涵,两人都面无表情。
白吹雪看着苏怀月,苏怀月看着白吹雪,在旁边五鬼和熊嘎婆的桀桀怪笑声中,两人也都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唯恐被别人耻笑了去。
众目睽睽之下,黎长老很快变得面目全非。
他终究熬不住大刑,用嘶哑的嗓音说:“我招……我全都招……”
他一五一十地将怎么放火烧文香楼、怎样灭蔡府满门全都说了出来。
阿桶冷哼:“一把贱骨头,不见棺材不落泪!”
马上有人拍马屁:“多亏教主英明神武,没有被这老狗的花言巧语蒙蔽……”
阿桶摆了摆手:“这厮在老祖座前还敢满口胡言,罪加一等,去把他的家属亲眷、徒子徒孙带上来,男的去势成寺人,女的充入教坊,世代为娼!”
黎长老奄奄一息地求饶:“我这把老骨头……死不足惜……只求教主放过……我徒弟……”
阿桶眼睛一瞪:“他们都是被你牵连,如果不是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欺瞒老祖,他们也不会遭此横祸,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黎长老眼看着自己的亲眷徒弟们一个个被带上来,跪成了一排受刑,又气又急,连连咳血。加上他原本就奄奄一息了,一口气没接上来,就在无尽的悔恨和屈辱中翻了白眼。
周围的魔门弟子还对着他的尸体骂骂咧咧:
“老头子死得太便宜了!应该千刀万剐!”
“这狗曰的东西害死了我们那么多兄弟!我恨不得扒他的皮,吃他的肉!”
“吃他的肉,好主意!咱们这么多兄弟,一人一口把他分了吧!”
“生吃吗?”
“不然你还要煮一下?”
“不!我喜欢生吃!再蘸点辣椒,才够味!”
魔教弟子们越说越激烈,或者说骑虎难下,为了不被他人耻笑,一个个都争抢着要生吃黎长老的肉。
阿桶却另有主意:“既然黎长老门下的弟子都受他牵连,不如把黎长老的肉分给他们吃,让他们解恨!”
有几个刚受刑的徒弟已经晕了过去,另外几个则大声嚷嚷着要吃肉,还有两个女徒弟不发一语。
刽子手走上前,将黎长老的尸体从刑具上解下来,正要将其分尸,却听到江嫣下令道:“把尸体带过来。”
众人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朝江嫣望去——老祖莫非要亲自吃肉?
人们当然不敢怀疑这位天字第一号大魔头吃肉的勇气,只是以前都没见过她吃啊?
而且一个人吃这么多,吃得下吗?
刽子手不敢违逆江嫣的命令,将尸体背到江嫣面前。
江嫣打了个响指,身边的吴柳树上前一步,伸出手掌,蔓生出无数枝丫柳条,刺入尸体中。
就见黎长老的尸体很快干瘪下去,只剩一个头颅挂在柳条上,被吴柳树拿住。
“怎样,搜出来了吗?”江嫣问道。
吴柳树周身的血红雾气有节奏地律动着,在以神念与江嫣沟通。
江嫣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是吗?看来这其中还有别人插手……”
吴柳树刚刚吞噬了黎长老的魂魄,也搜出了王城中的那一段记忆。
让人意外的是,黎长老真的没有说谎!他的确只废了蔡知章的命根,把蔡府供奉「霹雳刀」卓飞琼削成了人棍,然后就逃回了总舵——火烧文香楼和蔡府灭门的事,并非黎长老所为!
这也就意味着,另外有人做局,激发了顾秋和北海魔教的矛盾,这才引得顾秋千里追杀黎长老、打上日月崖!
顾秋是被人利用了!
什么人这么胆大包天,把堂堂大剑仙当作棋子,玩弄于鼓掌之间?他就不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被顾秋一剑追命吗?
主宰江湖、势吞天下的北海魔教,居然险些覆灭于一个无名之辈的阴谋之下!
这个幕后做局之人,当真是胆大妄为……
阿桶打量着江嫣脸色,轻声询问:“老祖,有什么吩咐吗?”
江嫣的神情平缓下来,淡淡地道:“去查清楚,火烧文香楼和蔡府灭门的真相。”
阿桶神色一变:“莫非黎长老……”
“嗯,他一开始说的就是实话。”
阿桶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复杂。
但他毕竟是站在江湖之巅的枭雄人物,一个呼吸之后,就已收拾好情绪,开始有条不紊地发布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