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剑仙顾秋战败的消息传扬出去,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无天魔祖再度降世的传闻,惹得江湖上二三流小门派纷纷归顺北海魔教,旁门左道、三教九流皆望风而降。
北海魔教声势愈发壮大,逐渐有一统江湖的趋势。
正道十三派仍在闭门封山,只能苟延残喘,已失去了对抗魔教的信心。
又过了几日。
王城密探传来消息——朝廷打着“为顾秋复仇”的旗号,以大将军窦武为主帅,发兵二十万,要马踏江湖,扫平日月崖!
这个消息给整个江湖带来的震撼,并不比顾秋之死小多少。
“江湖的归江湖,庙堂的归庙堂。”这是玄黄天下百年来不成文的规矩,双方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是江湖高手与庙堂权贵心照不宣的默契。
一百年来,即便是正魔两道厮杀最激烈、江湖最式微、庙堂最强盛之时,或者时局相反、朝廷羸弱之际,也没人打破这個默契。
如今,只因为一个人的死,庙堂与江湖的边界,终于要被撕开了。
“马踏江湖。”江嫣收到这个消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二十万大军,的确是让人心惊胆战的数目,即便只有五万骑兵,也能够横扫江湖,踏平日月崖了。
然而,这是建立在江湖一盘散沙、散兵游勇各自为战、没有统一指挥的基础上。
如今侵吞了数百个大小门派的北海魔教,已具备足够的底气来作为整个江湖的主宰,号令天下群雄,与朝廷铁骑一战!
高居于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从来都瞧不上在江湖泥潭里滚爬摸打的野路子泥腿子们,他们早已经忘了,一百年前是谁将这些泥腿子们聚集起来,倾覆了整个天下。
夜已深。
皇太后的寝宫依旧灯火通明。
金碧辉煌的寝宫,此时亮如白昼。
无数太监和宫女侍立在屏风之外,如同雕塑一般,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惊扰到兴头上的太后。
屏风后,两条交错的剪影倏然归于静止。
两名宫女走进去,递上金丝汗帕,又悄无声息地退出来,一去一回,仿佛足不沾地的幽灵,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偌大的寝宫,只有两个人的说话声。
“我原本以为,‘江湖的归江湖,庙堂的归庙堂’只是一句戏言,想不到衮衮诸公居然把它当真了。”
出声的是一个男子嗓音,雄浑低沉,从容有力,想来是个极其雄壮英伟的男子。
另一人徐缓地道:“是不是戏言,取决于江湖这块肉够不够大。如果只是塞牙缝,吃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留着耍乐。王城里盛行斗鸡、斗蛐蛐、斗马,后来流行斗将——‘将’,就是你们所谓的大宗师。日月崖一战,四大宗师死尽,王公贵族们也跟着输得底朝天,只有庄家笑到了最后。”
说话之人虽是个女子,语气中却带着一股唯我独尊的霸气,一听就是习惯了高高在上、一言决人生死的上位者。整个皇宫之中,也只有太后才有这样的霸气和威严。
男子自嘲地笑了笑:“我们这些人打生打死,结果却成了赌局上的蛐蛐,博人一笑而已。”
太后尖刻地道:“你们未免太高看了自己——就连博人一笑也不能。为了日月崖这场大赌局,王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输得倾家荡产,哭干了眼泪。就连皇宫之内,也有许多人遭殃。”
男子无奈地道:“那还真是一无是处,只能以死谢罪了。”
太后语气一转:“那倒也未必。至少你这个人,哀家很满意。”
男子道:“我也只剩这点长处了。如果能博太后一笑,也不算白练了这身力气。”
太后道:“不必妄自菲薄,对哀家来说,你的这身本事,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本事。”
“在下听说太后有面首三千,见多识广,居然也能瞧得上我这身本事?”
“那是自然。王城的男人,学问再好,才华再高,再怎么会耍剑吟诗,都是装腔作势,比不上你的一根手指头。”
“太后说的那人,莫非是……顾秋?”
太后沉默了良久,才说:“哀家听到他死讯的时候,大哭了一场,又大笑了一场,笑到最后,心里却是空落落的,本以为一辈子都会恨他、忍他、倚靠他,没想到他就这么死了,死得这么轻松,好像这二十年来的盛名都是一场玩笑。”
“谁都不会想到,顾秋竟然也会败。那可是天底下唯一一个驻世神境,没人能挡他一剑。就算我的鼎盛时期,也没想过挑战顾秋。”
“哀家听说,杀他的是那个姓江的女人……她还活着,是不是?”
“是。”
“哀家听说,她利用美色离间四大宗师,唆使他们自相残杀,但她肚里的孩子,其实是你的种?”
“这个嘛……”
“日月崖那一战,你也因为在出刀之际心怀不忍,才被她反败为胜?”
男子长叹一口气:“你不能因为你自己喜欢我这身本事,就觉得每个女子都跟我不清不楚。”
“难不成,你跟她之间什么也没有?”
“我倒也希望有。只可惜,我跟她之间,从来只用刀剑说话。”
太后叹息道:“你跟顾秋不一样。他一见到漂亮女人,就舍不得拔剑,就会诗兴大发,就会喝酒,醉倒在女人怀里。不管对方是谁,他都敢醉。”
“你觉得,顾秋是被江嫣的美色所迷惑,才死在了她手里?”
“不然他怎么会死?可笑的是,他去找魔教寻仇的理由,也是因为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妓女!你说说,他死得贱不贱?”
“我听说,他是为了给好友蔡卿一家报仇,才只身转战千里……”
“蔡卿?哈哈哈哈……”太后发出肆意的大笑声,在整个寝宫中回荡,“蔡卿算什么东西,只是他随便找的借口罢了!哀家还不了解他是什么德性吗?他在文香楼的老相好,一个姓夏的花魁娘子,被烧成了黑骷髅,这才是他出手的原因!”
“那还真是……可惜……”
“当然可惜。”太后的眼睛里透出阴冷的光芒,“可惜直到他死了哀家才知道,原来要他死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可惜哀家蹉跎了这么多年,才明白他死得太晚了!原来没有人骑在头上是这么快乐的一件事!不过,他毕竟是哀家唯一一个深爱过的男人,哀家当然也不会让他白死——他死在江湖,哀家就让整座江湖为他陪葬!”
“你已经决定了?皇帝陛下那边……”
“他只会比哀家更着急。他早就看上了江湖这块肥肉。据哀家所知,他一直在暗地里推波助澜,当初灭蔡家满门、火烧文香楼,都是出于他的安排。他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他那无所不能的老爹竟然会输!”
幻真洞天。
茅屋中的六个蒲团围成了一圈,每个蒲团上各自坐了一个虚幻模糊的人影,相互打量。
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落在戴碧绿手镯的紫涵身上。
江嫣两年前离开时,就将这个手镯交给了紫涵,方便她打探消息。
只是两年前的日月崖一战,四大宗师死尽,沈玉关败逃,「天外天」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有发起过聚会,紫涵也从未使用过这个碧绿手镯。
今天是出于江嫣的指示,紫涵第一次进入这个虚幻的茅屋,召集另外五人一起议事。
她已经尽量克制自己的好奇心,没有多说一句话,没有多看任何人一眼,但不知为何,另五人却都在看她。莫非已经被他们察觉到换人了?
持镜者第一个开口道:“大事不妙!大事不妙!皇帝小儿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要发兵扫荡江湖!死了一个顾秋而已,又不是他爹,他连祖训都不管了!这下惨了,我的那么多红颜知己都要遭殃……”
紫涵心中一动,她听江嫣说过,这个持镜子的人性格最为跳脱,嘴上没把门的,可以从他嘴里打探一些王城的消息。
她刚想发问,另一边的持玉佩者已抢先出声:“皇帝发了多少兵马?”
持镜者道:“二十万大军,诈称八十万!主帅是大将军「金枪」窦武,兵分三路——
“中路大军十万,由大将军窦武亲自率领,麾下有卫将军「银戟」沈超、后将军太仆公孙庆、主爵贺休,出衍州;
“左路五万精骑,战马八万匹,由骠骑将军「开山斧」马洪率领,出定州;
“右路五万铁甲军,由车骑将军「轰天锤」赵彦才、前将军「飞箭」高超率领,出朔州。
“三路大军齐头并进,以九九重阳为期,直扑日月崖!”
这个消息说出来,茅屋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虽然人们都对朝廷扫荡江湖一事有所耳闻,但从持镜者口中说出来一串串军队数字和大将名目,带来的冲击尤为强烈。
紫涵也久久没有回神,她之前就从魔教密探那里听说了一些消息,但没有持镜者嘴里这么精确和具体,起初还猜测二十万大军只是诈称,最多不过几万兵马,但持镜者说出来的兵力部署和将领阵容一下打碎了她的侥幸。
虽然江湖与庙堂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但双方的消息也并非完全闭塞,对于大将军「金枪」窦武、骠骑将军「开山斧」马洪、车骑将军「轰天锤」赵彦才、卫将军「银戟」沈超这些金光闪闪的名字,就算是江湖中人也都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些赫赫有名的大将会成为自己的敌人。
持令牌者发出一声轻笑,打破了凝重的气氛:”他们的目标是日月崖,又不是整个江湖,对于在座的诸位来说,应该算是一件好事吧?如今北海魔教一家独大,号令江湖,压得正道喘不过气来。现在朝廷发兵,正好坐山观虎斗,如果魔教被朝廷击败了,正道才有喘息的机会。正所谓‘一鲸落而万物生’,魔教倒了,江湖才能兴盛。“
戴玉簪者道:“放狗屁!”
紫涵听江嫣说过,戴玉簪者是通天门的陆沙邪君,果然如传说中那般不拘小节、放浪形骸、性情中人。
另一边,持玉佩者也表示反对:“兄台之说,在下不敢苟同。江湖的归江湖,庙堂的归庙堂。这是一百年前定下的规矩。一旦规矩被打破一次,就会被打破无数次。这次讨伐北海魔教,下次就讨伐正道十三大派!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果朝廷真的赢了,江湖不但不能兴盛,只会沦为朝廷的走狗爪牙!以后不会再有什么正道、魔教,我们都会成为王城权贵的保镖护院,只能看主人的脸色行事。”
持镜者大笑道:“真到了那时候,就不会再有门派之别,只有府院之分——你是李府的狗,我是王府的狗,不管咱们以前是正道十三大派的,还是魔教的,或者是同门师兄弟,主人让我们互相咬,咱们就得咬出一嘴毛来!想想那场面还挺有趣的……”
陆沙邪君没好气地道:“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持镜者道:“我当然跟你们是一边的。只不过……如果你们都败了,那我也没办法,只能看看热闹了,以后你们如果混不下去了,还能来找我混口饭吃。”
众人都从持镜者的话中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他极可能是王城的贵族,家中有人在朝廷中身居高位,所以才对朝廷的兵马部署了如指掌。
不过他既然是朝廷的人,又是怎么混到「天外天」的这个圈子里面来的?
陆沙邪君哑然一笑:“我听说朝廷的目标不单单是日月崖,而是要荡平江湖,把咱们这些以武犯禁的杀人犯都抓起来,该砍头的砍头,该吃牢饭的吃牢饭,反正一个也别想跑。”
紫涵跟着叹了口气:“到那时候,咱们都成了被打断脊梁的狗,能在大户人家做个保镖护院,就已经万幸了。”
持玉佩者看着她,沉声道:“我绝不允许朝廷打断江湖的脊梁!”
紫涵察觉到他的眼神,心中一动。
她听江嫣说过,这个持玉佩的家伙就是当初长生镇的四大剑圣之首、「狂风剑圣」楚岚风,这家伙一直对江嫣颇为倾慕,倒是可以善加利用。
她趁机说道:“朝廷这次来势汹汹,我建议江湖同道都联合起来,别再搞什么正邪之分、门派之别,覆巢之下无完卵,咱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旦败了,整个江湖都不复存在,再分什么门派都没有意义。”
楚岚风第一个附和:“我赞成!咱们都该联起手来,合力对付朝廷的兵马!”
陆沙邪君点头道:“是该如此。”
持镜者挠了挠后脑勺:“我也想帮忙,不过莪出不了门,只能提供一些消息。”
持令牌者不咸不淡地道:“如果要联手,那就该有个话事人,有个盟主,诸位觉得,谁来当这个盟主合适呢?是魔教的教主,还是咱们正道的武林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