磚紅色的廠房借擁擠在灰色圍牆內,石料堆砌的煙筒穿插其中,源源不斷地噴吐著貝克蘭德陰冷基調的原料,帶著硫磺味道的刺鼻霧氣如同一隻大手,壓下了城市一隅。
碼頭區內,穿著單薄在製服的工人忙碌攔下過往的輪船,是封閉廠區在工作時間與外界唯一的聯系。
克萊恩從背靠著一棟二層小樓粗糙不平的外牆,像許多等待工頭挑選的流浪漢一樣,蹲在街道凸起的外延上,拒絕了來自身邊的好意。
“我不抽煙。”
捧著一隻裝滿了各式南大陸卷煙紙盒的小男孩局促地笑了笑,變戲法似的在盒子裡一模,頗為神秘的捏起兩個油紙疊成的包裹。
“除了煙我還有別的,葉子、烈朗齊,都是一水的康思頓海航來的貨,你真的不嘗嘗?”
在男孩的世界裡,東區沒有男人是不抽煙的。
這些來自王國殖民地的種植園產物並不只是大人物消遣的娛樂,更是工人們工作結束後疲憊不堪,難以鼓起希望繼續生活時唯有的幾種良藥。
東區構成了男孩生命中“世界”一詞的絕大部分,但這並不是說男孩的經驗就是錯的。
相反,《貝克蘭德郵報》今年年初發布的一篇報道尖銳指出,幾乎每個魯恩城市都包含的工廠集群,才是支持煙草商繼續開辟種植園的最大讚助商。
一便士五根,用報紙廠不要的邊角料卷出的廉價貨,遠比在貴族、商人中流行的高級卷煙更受歡迎。
小男孩的顴骨很突出卻並不給人刻薄的感覺,因為克萊恩清晰的看見,那高高聳起的顴骨和格外尖銳的下巴,正是他臉頰過於瘦削,缺少營養,四肢乾癟畸形的副產物。
克萊恩掏出幾枚銅幣,從頭髮灰白的男孩手裡換來了一瓶烈朗齊,徒手碾碎了與玻璃結合的金屬瓶蓋。
“這些都是你從上上個星期唐頓公司的船上搞來的?”
“嘿,不瞞您說,我比其他人知道的消息都早點,搶到的都是上等貨!”
“您看我手裡這盒子,諾,就是這行字,你可能不認識,最後的單詞是百貨公司,這可是本來要供給喬伍德區那幫老爺們買的東西。”
小男孩眼裡閃著狡黠的光,黑瘦的手指指著紙盒上已經受潮有些模糊的標簽,語氣裡帶著驕傲。
“你識字?”盛著烈朗齊的玻璃瓶抵在克萊恩嘴邊,濃烈的劣質酒精的臭味令他難以下口,“在教會學校讀的?”
“你也上過教會學校?”小男孩眨了眨眼。
“我去過教會的夜間學校,”克萊恩想了想,“你現在不上學了是嗎?”
出於扮演的習慣,克萊恩在見到男孩第一眼的時候,就已經扒乾淨了男孩身上一切細節能挖掘出的信息。
他沒有鞋子和東區其他大多數孩子一樣,濕噠噠又粘著煤灰的紙盒底部,說明他昨天安置紙盒的地方一定是在某個漏水房間的地上,考慮到紙盒裡裝著的“貨”大概是男孩未來兩個月,甚至半年生存的根本,克萊恩推測他本人也是在地上睡的。
至於怎麽看出男孩不再去教會承辦的公益學校上學了……克萊恩把目光從男孩指肚大大小小的繭上收了回來。
“早不去了,”男孩哼了一聲,又補了一句,“我爸爸說只要認識一百個單詞,在工廠裡就很吃香了,沒必要再浪費時間。
” 浪費……克萊恩半是歎息道:
“這麽說,你認識一百個單詞的父親,在工廠裡應該是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
談到父親,男孩一下來了勁。
蹲在工會牆邊等待機會的失業工人沒幾個會從他的手裡購買商品,他今天不過是路過碰碰運氣。
離酒吧開門還早,可以休息一會的男孩乾脆坐到了克萊恩身邊,投向遠方的眼裡帶著憧憬。
“你看見左邊第三個煙筒沒,我爸爸原來就是在那工作。”
“他管著一台靠燒水就能讓房子大的鐵錘動起來的機器,手底下有六個助手,最好的時候,他一個星期能拿到三蘇勒的薪水。”
“三個蘇勒。”
克萊恩側頭看了眼靠舔舐濕潤嘴角的小男孩,不加情緒道:
“你爸爸是操控蒸汽鍛錘的技術工人,很厲害啊。”
“你以後也想找一份這樣的工作?”
“不。”男孩搖頭否認了。
他繼續盯著霧霾後的煙筒,語氣比剛才消極了許多。
“三個蘇勒的薪水,我爸爸隻拿了不到一個月。”
克萊恩沉默地點了點頭,沒有插嘴,靜靜看著小男孩繼續說道:
“他不僅會指揮一種機器,還有另外一種我說不上名字的,反正也是蒸汽什麽的。”
“我後來打聽了,像我爸爸一樣被機器吃了的人很多,和會噴蒸汽的鐵家夥一塊工作,基本沒人能堅持超過一年。”
類似的遭遇在東區,在魯恩,在任何一個新式工廠裡都不少見,礦井、棉紡廠、鑄造廠,永遠是工資最高的地方,也是離死亡最近的地方,《谷物法案》後尤其如此。
過去料理波浪起伏的麥田,雖說稱不上無憂無慮卻也算自給自足的農民,被一紙法案趕出了故鄉。
這些就算捆起來也不認識一百個單詞,從來沒見過蒸汽列車的人,剛進入城市就被送進了蒸汽怪物橫行的碼頭,被趕下了礦業,被關進鉛元素超標的廠房。
這些地方不用當學徒也可以容易地找到技術工作,是他們能找到的唯一出路。
聆聽著今天上午第四個交談對象分享的不幸運,克萊恩還是難以適應心底那股難以言喻的苦澀。
他盡量控制著嗓音中的起伏,觀察著男孩的神色,小心翼翼道:
“你現在是和你媽媽住在一起?”
“她就在附近工作?也是工廠的工人?”
工廠區附近有許多站街女郎,這是克萊恩從他在碼頭區碰到的今天第二個聊天對象嘴裡聽來的,其中有不少女郎就是隔壁工廠裡某個工人的家屬。
受“毒酒”和幻術影響許久不自知的男孩淡漠的點了點頭。
“我家就在附近,不過她不在工廠裡工作。”
說著,男孩用手比劃起來。
“我姐姐在紡織廠裡工作,另外兩個姐姐在隔壁的成衣工廠,原本還有一個姐姐,但是她……梅拉去年得了瘟疫,沒挺過去。”
“我的哥哥們都在鑄造廠,不過媽媽不敢再讓他們和爸爸乾一樣的工作,所以他們幾個就算認識一百個單詞,也只能給別人當助手,一個月加起來也只有一個蘇勒。”
男孩又指了指自己,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不過我不打算聽媽媽的,我在賞金獵人的酒吧裡打聽過了,我可以去給鍾表匠當學徒,他們那不到十二歲也可以去做工,我只需要再等一年。”
“十二歲就可以做工?”作為一名穿越者,一名即使穿越後也有兄長照拂的幸運兒,克萊恩無法想象連成年人都撐不下去的工廠,十二歲的孩子該如何生存。
穿越兩個多月以來,魯恩的報紙上沒有報道過這種事,他執行任務時接觸廷根的下街人也沒聽到過這種事,“克萊恩·莫雷蒂”的記憶力更是沒有。
男孩的話猶如當頭一棒,讓克萊恩霍然想起某天晚上他和莫雷蒂兄妹,一家三口在餐桌上吃飯時的閑聊。
當時班森聽完克萊恩分享的工作見聞,躊躇了許久。
“也許,我把你們保護得太好了……”
克萊恩記得他是這麽說的。
“……工廠早就是這樣了,”男孩沒注意到克萊恩眼中的迷惘,表現出不符合年齡的成熟,老成地算起了帳,“我姐姐們一周能拿到半個蘇勒,哥哥們多一點,媽媽和諾帕每天洗衣服大概是四便士,我一天和她們兩個加起來掙得差不多,這才剛夠房租和吃飯……”
“等我過了今年的生日,在鍾表匠手下堅持三年,成為真正的學徒,我每個月就能拿到一蘇勒的薪水,比我兩個哥哥加起來還多……”
男孩細心數過的金額加起來都比不上克萊恩此時兜裡揣著的零錢。
“不過先生,我真得感謝你。”男孩突然不再掰手指。
他扭過頭,無比認真的盯著克萊恩茫然的雙眼,學著教會學校裡牧師祈禱的樣子,邊在胸前劃過象征蒸汽與機械之神的三角,邊一板一眼道:
“你剛才買的烈朗齊是我從船上偷的,你確實讓我賺到了一蘇勒。”
……
噠,噠,噠,幾匹馬從遠方奔了過來,停在人工開辟的小溪旁。
一位穿白色長褲,高筒黑靴,修身襯衣和深色騎手服的年輕男子迅捷下馬,走到了另一匹更愛,也更溫馴的棕色小馬前,伸手遞給了馬上同樣騎裝打扮的黑發年輕少女。
他依偎在少女耳邊耳語了幾句,花了好一陣安慰,才抽出功夫向保護在兩人周邊的侍衛遞了個眼神,隨後便獨自離開了騎行隊伍,走向了早早等在草地邊緣的幾道身影。
“吉爾伯特,你送我的禮物棒極了。”
魯恩血統最高貴的幾人之一——當今國王的第五子,“拉斯廷伯爵”埃德薩克·奧古斯都小幅度的揮了下手中的馬鞭,朝比自己矮了將近一個頭的辛德拉斯男爵慷慨送上了懷抱。
久負盛名的銀行家含笑回禮,絲毫不像他的同齡,因面前人比自己年輕了整整二十歲,感受到歲月的代溝而抗拒,也不因三王子的名號而諂媚。
兩人胸膛矜持的虛碰片刻便立即分開,吉爾伯特·辛德拉斯兩撇小胡子被笑容帶動,一顫一顫的。
他先是以臣子的身份嚴肅回應。
“殿下,安曼達山脈一直是王國最優質的皮毛產地,雖然我們總說弗薩克蠻子不懂藝術和美學,但他們圈養家畜確實有著獨到的學問,我在安曼達山上的牧場,就專門雇傭了幾個弗薩克人,您的褒獎正是肯定了這片付出。”
“不過,”辛德拉斯子爵話鋒一轉,以不屬於他年齡的狡黠微笑道,“您就是再想找我要,我也不可能給你變出來第二批了,我們的小公牛全身上下已經都在您這了。”
“吉爾伯特,這就是我喜歡和你聊天的原因。”埃德薩克笑著拍了拍銀行家的肩膀,帶頭往不遠處的莊園主宅走去。
“一般人給我送禮物,如果我看著還順眼,他們下一次還會送來同一種,不斷強調自己絕對還能找到更好的,品質比不上之前,就編各種離奇古怪的故事試圖為一件剛從工匠手裡誕生不到一年的東西加戲。”
“你是唯一一個,會對我說,‘嗯,殿下,這已經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了,您再要我也沒辦法,這就是最好的’,你是唯一會說實話的。”
辛德拉斯男爵謙遜一笑。
“您這麽誇我,我反而不知道該不該給您將後面的故事了。”
領先眾人半個身位的埃德薩克王子突然停下了腳步,好奇問道:
“你送我的禮物背後也有小故事?”
“您應該聽說過前段時間報紙上關於我的笑話。 ”辛德拉斯男爵沒有正面回答。
他的話成功激起了王子對記者的厭煩。
“不用理那些只會圍在人身邊嗡嗡轉圈的蒼蠅。”
“故事的主角不是他們,殿下,”辛德拉斯男爵呵呵笑道,“我的貨物確實被高原人搶去了,連帶著要送給您的禮物也沒能留下,這是我的失職,他們報道的話再難聽,我也並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羅塞爾大帝曾說過,風暴過後便是彩虹,我一直都很喜歡這句話。”
“再弄丟了要送給您的禮物後,我試了很多種辦法想要從高原人黑幫手裡換回它,哪怕放棄其他所有貨物也無所謂。”
“但他們拒絕了?”明顯對最近報紙上刊登的大事,埃德薩克王子也有耳聞。
“拒絕了。”辛德拉斯不可置否,“所以才有了之後的故事。”
他神秘的眨了眨眼,賣了個關子。
“殿下,您能想象一個沒什麽名氣的偵探,是怎麽深入高原人的據點,殺掉他們的‘處刑人’,然後把您的禮物和一份驚喜完好無損的為我帶回來的嗎?”
今天剛寫完,很抱歉更新晚了。
昨天晚上的火車,一直到我跑到家裡老人這,一共二十個小時,實在太累了,睡了一覺才開始寫,希望理解一下,求原諒~
最後還是求一求推薦和月票,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