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噠。
門口傳來輕響,結束一天趕稿,勉強在死線寫完最後一章的佛爾思剛走出書房,仔細打量了兩眼,發現好友的狀態不對勁,想了想倒了杯紅葡萄酒,端了過去。
兩人租住的公寓提供免費火爐,只是煤炭需要額外購買,自從入冬以來,野蠻的“仲裁人”就蠻不講理的禁止了“戲法大師”創作時為數不多的消遣手段。
失去抽煙自由的佛爾思迫於休的淫威,不得不放棄煙草,酒精成了疲勞後唯一能安慰她的港灣。
“發生了什麽事情?”她坐到對面,將其中一杯酒推給了休。
休俯視著紅色的酒液,沉默了足足兩分鍾才用略微沙啞的嗓音道:
“你還記得賞金獵人酒吧裡突然冒出來的那個新人嗎?”
“回來的路上,我發現他可能真的是‘軍情九處’的成員。”
那個蘭爾烏斯案前期主動暴露消息給賞金獵人的人?
佛爾思抿了口紅酒,活躍氣氛道:
“你是怎麽發現他身份的?”
“我聽說軍情九處的乾員至少都是中序列。”
紅色酒液倒映著凌亂的金色短發,休雙目放空,搖了搖頭。
“回來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以前認識我的人,他和那個男人在一起。”
“誰?”佛爾思很配合地問道。
“斯特福德子爵。”休問一句答一句。
部門名單上的……佛爾思仔細回想,眉頭隱約皺起。
“這位子爵似乎是宮廷侍衛長。”
情報部門內部規劃了一張冗長的名單,涵蓋了魯恩王國上流社會內部在大大小小領域有著不俗影響力的代表人物,其中休提到的斯特福德子爵佔據了靠前的位置。
局勢分析辦公室的同僚認為,這位經常受到魯恩國王喬治三世接見,行蹤不定,常常失蹤在監視范圍內的子爵先生,很可能涉及密修會一直在調查的重要機密。
以前佛爾思不過是個勉強從外圍轉正的小職員,肯定沒資格知曉所謂的重要機密到底意味著什麽,不過在參加塔羅會後,她如今再次聽到斯特福德這個熟悉的姓氏,隱隱有了猜測。
感謝“愚者”先生……佛爾思舒了口氣,等待休的下文。
“是的,他曾經,他曾經是我父親的副手。”休很艱難地說道。
副手?
佛爾思眉頭微微挑動,暗自咂舌。
不會這麽巧吧?
宮廷衛隊是一個很固化、古板的集體,它們把森嚴的等級和血脈遠近制度奉為圭臬,恪守著王室設下的鐵律,每一個職位都限制在特定的家族中代代繼承,幾乎不會接納新鮮血液。
和當下可以通過捐款獲得爵位的新貴族不同,每一個在宮廷侍衛中佔有一席之地的家族,都是傳承綿長。
也就是說,休蒙冤枉死的父親,是上一任的宮廷侍衛長?
“他和你父親……和那件事有關系?”佛爾思小心試探,意圖引導。
休端起紅葡萄酒,咕嚕喝了一口,嗆得連咳幾口。
她天天奔波混跡在東區,可在喝酒抽煙這方面,卻連大門不邁的佛爾思都比不過,拋開相對強大的武力和身手,根本沒有個賞金獵人的樣子。
只有一米五的“仲裁人”緩了一陣道:
“我的家族屬於宮廷貴族,
最顯赫時甚至擔任過行宮伯爵。” 怪不得……佛爾思點了點頭,裝作門外漢的樣子,半是引導半是籍此讓好友緩和情緒的問道。
“這等於是王室的對外發言人,是最靠近禦座的貴族,。”休臉現光彩地回憶道,“從那之後,我們家族有了真正伯爵該具備的封地,到了我父親,雖然不再那麽顯赫,但依然受到了前任國王,‘強勢者’威廉六世的信任,是王室衛隊的統領和宮廷衛隊長。”
也就是“懲戒騎士”,王室麾下極有可能成為半神的紅人。
休的祖先和主聖典上那位洛霍利德閣下擔任過相同的職位啊……佛爾思自動翻譯了休的感慨,思緒萬千。
休的語氣逐漸低落,有著難以掩飾的痛苦:
“但七年前,他被指控參與一場叛亂,最終被除以絞刑,剝奪了爵位和封地。”
“我的家族因此破落,許多成員甚至沒有原因的死去,為了活著,我們改掉了姓氏,離開了東塔克郡……”
“我不相信我的父親會叛亂,他對王室是那樣的忠誠,甚至超過了對女神的信仰!為了……總之,我離開母親和弟弟,來到貝克蘭德,尋找機會提升自己,希望能恢復家族的榮光和父親的名譽。”
在中間一些事上,休說的很含糊,佛爾思也並未深究,只是同樣歎息。
“這會非常非常困難。”
她莫名聯想到了同僚們,尤其是她的編輯——從聖城亞倫斯調來貝克蘭德的吉爾伯特先生,講過的特倫索斯特第二帝國的王室八卦。
那位在非凡世界中也足以被稱作殿下的禦座主人,奧爾索諾一世已經在皇帝的寶座上指掌超過千年的權柄,也從沒聽到過類似的事跡。
她現在愈發相信休的父親是蒙冤枉死的了。
倒不是說以前佛爾思質疑好友的說辭,畢竟涉及到一個國家的王室,很多事情難以說清對錯真假,大部分真相被埋藏在王室的威名之下,很可能在世人眼中看來平常不過的舉動,就是觸及王室逆鱗,招致死罪的引線。
同時佛爾思也確定了一條線索。
無論當下奧古斯都王室在謀求什麽,他們真正付諸實際,至少也是在“強勢者”威廉六世死後,是在喬治三世上台後才開始行動,否則無法解釋為什麽先王在世時飽受信任的宮廷衛隊長會一夜之間被打成叛逆。
斯特福德子爵會登上部門的秘密名單,說明他接觸了王室密謀的一部分,而被處死的休的父親,很大可能沒有和王室共享秘密的機會。
發動小說家的本能,佛爾思很快靠著合理的推測,打破了零散信息下潛藏的關節,看到了部分真相。
“強勢者”威廉時期,或許是時機未到,又或許是別的原因,王室沒有支持“強勢者”威廉更進一步的打算,所以大膽猜疑,“強勢者”威廉本身也不清楚更多的細節,以至於他的心腹同樣如此。
而等到喬治三世即位後,這位新任國王看到了時代潮流推動的機會,更有野心,他雖然有信心包容父王留下的遺老,但當休的父親這樣的宮廷老人在撞破時任國王的秘密,很可能還看到了違背人倫道德的部分時,對王室的忠誠發生動搖,當然也就不能繼續放任,冠以某個莫須有的名頭處死,提拔自己人,並不是什麽難以理解的選擇。
斯特福德子爵……佛爾思小心翼翼道:
“你有沒有想過,斯特福德子爵可能掌握著你父親冤死的真相。”
“比如他到底因為什麽‘背叛’了王室?”
喝了點紅葡萄酒,醉醺醺的休微微愣神,反應慢半拍才接上話。
“我想過這種可能。”
她嘴巴張開又閉合,沒張開的稚嫩臉頰上,眉眼委屈的擠在一起。
“但是我現在改了姓氏,沒有身份,根本不可能有質問他的機會,就算,就算我能走到他面前,他也會認出我,不會告訴我真相,還可能會借我野生非凡者的身份當作理由,把我抓進軍情九處的特殊監獄。”
“所以你就放棄了?”佛爾思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休退縮的念頭,“你來到貝克蘭德幾年了?你和我認識幾年了?”
“到現在你還只是個小小的序列九,後續配方和魔藥的消息一點沒有,‘仲裁人’途徑本來就被牢牢把握在王室的手裡,你想調查當年的真相,又不能撞上王室的人,難道就一隻把希望放在外面那些不靠譜的聚會上,等著神祗顯靈,讓你撞上恰好兜賣配方的好機會?”
佛爾思預想的未來輕松將休帶入了聯想,她端著酒杯的手僵再半空,晃神間不自覺抬高了聲音。
“不可能!”
“我……”
我……休的嗓音又一點點變小,落寞地低下了頭。
好友說的很對,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目視著情緒低落的好友,見火候差不多的佛爾思乾脆不再引導,連序幾個深呼吸,權當是心理建設,鼓好氣後大膽道:
“我給你找了份工作,保管後續晉升的那種。”
“工作?什麽工作?還管魔藥……”
休暈暈乎乎的應聲,應到一半才反應過來,忽然睜大眼睛。
非凡者強大的身體素質配合正常生理反應,“仲裁人”的醉意一下醒了大半。
休盯著佛爾思的眼睛,莫名感到忐忑。
只是事與願違,有些事情一旦開口,便再無收回的可能。
“特倫索斯特第二帝國情報局駐貝克蘭德分部,他們……”佛爾思咬咬牙,“我們!我們需要一個潛伏進軍情九處的間諜。”
“什麽意思?”休怔怔地望著兩人距離不到一米的好友,不敢相信。
邁出最關鍵的一步,原本的緊張、局促、不安、歉意全然消失,佛爾思舒了口氣,進入工作狀態,嚴肅解釋道:
“就像你的過去藏著秘密,我也是。”
“休,我們是朋友,我不想對我最好的朋友隱藏秘密,所以就和你現在腦子裡想的那個答案一樣。”
“對!”
“我就是魯恩的敵國,是南大陸的間諜。”
“可你是個魯恩人!”
休本能不願去相信。
她向後撤了一步,中間古怪停頓,看起來有些糾結。
突然間無法接受的休慌亂無措,站在離剛才遠了半米的地板上,環顧四周,猛地一拍手。
她指著佛爾思的書房,指著放在客廳角落裡佛爾思過去還是醫生時留下的醫藥箱,語速頗快道:
“你是在魯恩出生,你在魯恩長大,後來即使你的父親去了南大陸,你也從來沒有離開過魯恩國內,而是去了診所……”
“你原來給我說的都是假的?”休想到了某種可能,茫然無助地放下了懸在身前的手指。
佛爾思淡然搖頭。
“除了我為帝國效勞這一點外,我沒有騙過你。”
“我的信仰不是蒸汽與機械之神,我也確實是魯恩人,我會……總之,在遇到你之前,我的人生也充滿了意外和不幸,最後是南大陸的那些人救了我,讓我不至於失控死亡。”
“他們提供給我庇護,給我魔藥、配方讓我晉升,幫助我擺脫過去人生的陰霾,理所當然,我也為他們獻上我唯一能回報的力量。”
“可是你是個魯恩人。”從小接受父親傳統教導的休還是沒法快速理解,固執否認。
“對,我是一個魯恩人。”佛爾思大大方方承認道,“我不是特倫索斯特的國民,我只是在為他們工作,就像你的父親一樣。”
“他對王室的忠誠遠超對黑夜女神的信仰,從我的角度理解,他和王室與信徒和神靈之間的關系其實一樣,不過是換了個名字。”
“現在王國內有不少外國投資的產業,很多人都在那裡工作,我和他們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嗎?”
靠肌肉吃飯的賞金獵人終究說不過靠腦力活命的作家。
休敗下陣來,順勢癱倒向後,頹唐的靠著沙發,仰望著天花板。
沉默變成了小小公寓內的底色,蓋住了時間流動的滴答作響,直到許久許久,久到天邊的太陽重新撥開雲層,陽光即使隔著窗簾也能刺得佛爾思睜不開眼,休才打破了這片寂靜。
她的聲音悶悶的,也不知是酒的原因,還是其他。
“你們需要一個間諜?”
“對。”佛爾思話也變得簡潔。
“是你為我申請的?”
“我只是底層員工,”佛爾思嗤笑道,嘴角弧度上掛著無奈,“是一位大人物,一位你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
“我之前替……嗯,做了些事情,得到了獎賞。”
“你不是一直找不到晉升的機會,天天愁眉苦臉麽,我想反正我馬上就可以晉升,也不缺什麽錢,還不如幫幫你。”
特倫索斯特的半神,那些未開化的野蠻人……休的腦海裡沒由來的浮現出一道吞噬血肉,體態畸形,精神癲狂的“秘祈人”形象。
她難以將父親描述中特倫索斯特的瘋子和佛爾思扯上什麽關系。
“那我需要怎麽做?”
事已至此,她的意願已經不重要,順勢放棄掙扎,利用好佛爾思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機會,至少還有希望找到當年的真相。
“不需要怎麽做,我會替你轉告負責對接的另一位大人物,後續你只要聽安排,接觸你們賞金獵人圈子裡的那個軍情九處成員, 想辦法混個線人身份從小做起就行了。”
“哦。”休沒什麽表情的頷首。
從小做起,混個線人身份……她想了想,覺得不會太難,自己可以做好。
又是無言,佛爾思不後悔今天吐露真相,只是擔心日後兩人的關系是否會出現裂痕。
正在她擔憂友情會不會走到盡頭時,那邊靠在沙發上的休突然坐了起來,無比認真地盯著她,銳利的視線刺得佛爾思心底顫抖。
“怎麽了?”
休認真地上下打量了佛爾思好幾遍,擔憂中夾帶著猶疑,難以啟齒。
“你……你沒有和A先生聚會上那些女人一樣,去做那種事吧?”
她實在想不到好友能為大到她無法想象的大人物做什麽事,還能讓對方如此滿意,以至於破例接納前朝余孽。
那種事?
哪種事?
那種事!
寧靜中,佛爾思好像聽到了“砰”的一聲,她大腦名為理智的弦繃斷了。
克萊恩的劇情相對減少,是因為我劇情加速,就需要給必要的內容留出位置,所以後面可能會有一點點群像描寫的發展,當然僅限於第二卷結束前。
還有一個小事件這一卷就要迎來最終幕,然後結局了。
其實佛爾思和休的這一章,也是在寫北大陸大部分人在官方有意的輿論引導下,對真造陣營的誤解,算是思想上的碰撞。
最後還是求一求推薦和月票,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