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稱呼有的來自最直觀的描述,有的來自親歷者諱莫如深的秘辛,有的來自另一批加害者的故意傳播,總之,當褻瀆稱呼被創造出來的那一刻,他們就不再代表所謂神秘學中某個指向,隻為拜朗人最深沉的仇恨服務。
“地獄上將”路德維爾的指控還在繼續。
“你們也盯上了神的寶藏,那枚不屬於你們卻被愛德華茲那個卑劣的小偷偷走的鑰匙?”
這充斥著主觀臆斷的話語勾起了克萊恩的好奇,但他並沒有興趣同路德維爾爭辯。
哪有在戰場上,在敵人的包圍中,和恨不得割開你喉嚨的野獸交流的道理?
“光。”
這次是拗口晦澀的古赫密斯語。
肌肉緊繃的雙腿突然爆發,克萊恩順手抄起豎直插進甲板的銀白細劍,以前方上絕大多數人類無法反應的速度從原地衝了出去。
“太陽”聖水在他身體周圍不斷浮現,又在高速中被衝鋒掛起的氣流吹動,變成了一場四濺的驟雨,有效壓製了嘗試上前包圍的死靈和屍體。
隨著克萊恩握緊劍柄,輪廓精致卻缺少花紋點綴的修身銀色甲胄以他的右臂為起點,液態水銀般的粘稠光滑蠕動覆蓋了他的全身,形成了一副包裹嚴密,沒有明顯縫隙的盔甲。
不足兩秒的時間,羸弱不擅長正面作戰的“秘偶大師”搖身一變,竟成了不亞於“巨人”的鬥士,令同樣提劍側身擺出防禦姿態的路德維爾,險些以為自己正在直面好以“黃昏”自稱的另一位海盜將軍。
愚蠢!
路德維爾靈活轉身,腳步挪移,眨眼的時間已經躲到了幾名下屬身後。
而伴隨他的這一行為,周圍眾多效忠“地獄上將”的海盜非但沒有慌張,反倒勇敢舉起了手槍,有序向外散開,保持每個人之間的間距,顯然不是第一次執行類似的命令。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有著相當和其他海盜將軍及其部下戰鬥的經歷,
面對肉身強硬,凝聚盔甲後足以抗衡蒸汽子彈的“守護者”,正面對抗無異於找死,但只要不斷的遠程消耗,磨損“守護者”的鎧甲,戰士力竭身死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路德維爾目視著越來越近,幾乎衝到眼前的冒險家,和周圍的下屬一起抬起了手臂。
數十隻槍械同時咆哮的聲音震耳欲聾,密集的白煙須臾間籠罩了半個甲板,原本騎士衝鋒時掛起的耀眼銀光,在這硝煙彌漫的環境中也僅剩下微微一簇,隨時可能熄滅。
密集的破碎紋路覆蓋了光華完整的銀色,突來的槍擊令克萊恩被迫中止了衝鋒,身體多處外甲已有崩裂,他杵著劍站在那,活像是一尊飽經戰火的雕塑,隨時可能坍塌。
下一刻,銀甲的騎士竟真的倒下了。
那些猙獰的裂痕將他撕碎成了一片一片,無數沒有重量的銀白飄散在空中,失去了厚度,變作薄薄的紙張,散成一地粉末。
一個持槍海盜的正前方,克萊恩的身影重新出現,盔甲完好無損,左掌的手套已染上純粹的陽光。
他當即站直身體,意圖張開雙臂。
可他剛做出雙臂上抬的姿勢,無語形容的強大吸力,憑空出現在了他的背後,一隻無形的手掌扼住了他的腰背,要將他拖入死亡。
藏在海盜之後的路德維爾五指張開,誦念著生者無法理解的語言,一扇嶄新的“冥界之門”聳立在克萊恩身後,伸出了觸手和爪牙。
這一次,冒險家主動松開了象征“黎明”的劍柄,不再享有山嶽般穩固的庇護,即使倉促召喚淨化之光,也難以在自身被“冥界之門”完全吞噬前終結死亡和現實的橋梁。
一張張裁剪粗陋的紙人出現又消失,卻終究沒能逃脫“冥界之門”的范圍,每一次將要成功時,都會有額外的騷擾堵住克萊恩的出路,把他趕回去。
終於,攝人的腐爛藤蔓纏住了替身耗盡的克萊恩的四肢和頭顱,深綠色的嬰兒面孔貼在銀色的面甲上,被“黎明”的力量燒出惡臭的毒霧,更多和藤蔓共生的死嬰兒被激怒,尖叫著貼了上來,消耗盔甲力量的同時,也嘗試撬開面甲眼部的縫隙,看清裡面那張屬於活人的面孔。
騎士的雙腿死死嵌在地上,堅實的胸甲承受著數不盡來自海盜的子彈,就連靈體也逐漸有了脫離肉體的趨勢。
所幸“地獄上將”本人放棄了攻擊,連提著刺劍的右手也垂下了幾分,倒不是想要安靜欣賞一個仇敵使徒的死亡,而是他發現那個屬於眼前敵人的秘偶又不見了。
半空中數個屬於“地獄上將”的靈體仆役和通靈者之眼出現,他將壓製冒險家的任務交給了自己的大副,本人則全身心尋找起那有可能製造出又一意外的秘偶。
一個能行使“惡魔”能力的“刺客”,遠比窮途末路的秘偶大師有威脅。
“死神在上,他做了什麽!”
忽然,大副的驚呼喚回了“地獄上將”路德維爾的思緒。
他緊忙脫離與靈體仆役共享視野的視角,將目光放回了現實。
“冥界之門”依然存在,沒有遭受一點破壞,仍發揮著應有的效力,但被死亡捕捉的“獵物”卻不知用何手段恢復了自由,且悠然站在“冥界之門”前方的中央,坦然接受著死靈產物的簇擁。
這一刻,比起佩戴了傳說死神遺留戒指的路德維爾,他更像是死亡的眷者!
果然,在阿茲克先生蘇醒了大部分記憶後,銅哨吸引死靈生物的特質已經不再是完全的負面影響,相反,銅哨散發的濃厚氣息相當於一種另類的坐標,可以讓阿茲克先生的目光投向我,就像每一次阿茲克先生都能準確通過靈界穿梭到我身邊一樣……克萊恩冷靜目視著雖被面具遮蓋,身體語言仍忠誠表露出驚愕的路德維爾,嘴角一點一點翹了起來。
他深棕色的眼睛隨意向上劃過,右手中凝聚出了一柄新的長劍,以應對路德維爾急忙刺出的攻擊。
只是這次完全不須克萊恩動手,周圍的死靈產物已貫徹了忠誠,數根腐爛藤蔓交疊接下了黑沉的刺劍,表面枯黃乾脆,崩塌為純粹的風沙飄散。
“黎明”凝固出的盔甲還在緩慢恢復,克萊恩已踏出了步伐。
他背後的門扉驟然加大了吸力,一時間立場顛倒,先前還或持槍或操縱靈體攻擊的“獵人們”,現在反倒成了“獵物”。
海盜們先是被剝奪了武器,緊接著是他們體內的靈體,較為強大的“收屍人”途徑的非凡者,此時齊齊跪在了地上,動彈不得,只能等待君主的裁決,而普通的凡人,則已經喪失了生存的權力,被無形的幽影抽出了靈魂,投入永無止境的地獄。
“黑色鬱金香”號上,只剩下了船長路德維爾還勉強站立著。
他左手食指上佩戴的方型黑沉戒指亮著淡淡的幽光,在他身體表面構築的那層搖搖欲墜的屏障,為他提供了特殊的豁免權,不至於被莫名的倒戈完全影響。
“你做了什麽!”
眼見神的權柄被褻瀆的異教徒扭曲盜竊,路德維爾怒火中燒,胸膛劇烈起伏。
克萊恩無義務回答路德維爾的疑惑,他只是讓開了位置,為身後那緩步走來的身影留出了一條道路。
身材中等、皮膚呈古銅色的中年男士,他沒有留須,披著素黑的長袍,五官柔和,眼睛流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滄桑和神性的淡漠,右耳下方長著顆細看才能發現的黑痣,是一位隨處可見的南大陸男人。
可就是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男子的出現,令路德維爾霎時產生了頂禮膜拜的念頭。
他的膝蓋不堪重負,違背他的思想沉了下去,雙腿和甲板發出重重的碰撞聲,砸在了地上。
“地獄上將”向新來到的訪客行以大禮,銀白的面具緊貼甲板,像是在親吻那人行走的地面。
整條船上,一時無比安靜。
戰場漸漸平息了,遠處的“黃金夢想號”被隔在硝煙與死靈的另一側,在“冰山中將”的帶領下肅清著失去了反抗能力的屍體。
阿茲克抬手摘下了籠罩面孔的兜帽,不快不慢的走向了跪伏於地的路德維爾。
一步,兩步,三步,他停在了“地獄上將”路德維爾的身前,一言不發,用余光看向了身後的學生。
這時,失去蹤跡已久的秘偶喬吉亞也出現了。
沒有思想的屍體攥著血紅的寶石,妖豔狹長的雙目泛著褻瀆的光,視線停在了路德維爾的頭頂。
她激發了蓄能已久的“毒酒”,“惡魔”引人墮落的能力輕松覆蓋了“地獄上將”的靈魂,在他不解、惶恐、憤怒和被仇恨填滿的精神世界掀起了永不停歇的風暴。
無序的狂怒短暫擁有了實體,感染了四周,令甲板上每一個還活著的生靈都聽見了路德維爾的心聲。
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背叛了我們?
你為什麽背叛了我們!
路德維爾並不知道眼前這讓他生不起對抗念頭的男人是何來歷,但他嗅到了那熟悉的味道。
在遙遠的故鄉,他偶然得到面見“蒼白女皇”資格的一次行動中,那位繼承了死亡之主偉大血脈的子嗣身上屬於正統的氣味,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從那一刻開始,他甚至動搖了作為大祭司海特爾偉大計劃中一環而奉獻身心的誓言,本能地想要讚同“蒼白女皇”希望締造新國度,令全體拜朗人走向獨立自由未來的夢想,背叛已有成效的“人造死神”計劃。
他不想要自己的同胞繼續生活在,那個被來自他國土地的強盜們成百上千年戰爭打爛了的土地上,在別人的鄙夷和奴役下卑微求生。
這是神的意志。
他以為他的動搖和最初選擇支持“人造死神”計劃的理由一樣,可實際上又多出了些別的,他不願承認的,相比偉大神靈歸來渺小的不能再渺小的東西。
然而現在,神親自出現在了他的面前,站在了他敵人的身旁。
您……為什麽要背叛我們?
莫大的痛苦席卷了路德維爾的四肢百骸,甚至他都沒能發覺,自己的思想完全跌落了“惡魔”的手掌,被情緒的怪物肆意玩弄。
漸漸的,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哀嚎般的質問後,路德維爾的思緒完全停滯了。
握著“毒酒胸針”的喬吉亞仰面倒下,變成了一具真正的屍體,取而代之的是新生的“地獄上將”。
他向著死後冰冷滑坡的軀殼背叛了他生前最堅定的意志,向著背叛者,向著敵人,低下了那驕傲的頭顱。
摘下神賜的戒指,雙手奉上,隱藏在銀白面具後的嘴唇輕聲說道。
“主人。”
……
無聲無息間,黑色深沉的戒指被數不清的靈體托起,自行飛了起來,落入了阿茲克的掌心。
阿茲克仔細端詳了幾秒,沒敢直接佩戴。
可祂終究不是路德維爾這樣的半吊子足以比擬的,即使沒有戒指的加護,船上剩余的死屍、骷髏和活著的海盜以及“靈教團”的成員,都一個個埋低了腦袋,單膝下跪,行騎士禮,飛舞的怨魂幽影更是不敢再遨遊於空中,緊緊貼於甲板,努力收縮著存在感。
克萊恩立在另外一端,望著阿茲克先生的背影和憑空開闊的場景,張了張嘴巴, 最後隻公事公辦的吐出了一句。
“您可以探索他的大腦了。”
地上雙膝跪地的路德維爾用膝蓋匍匐向前,主動將頭顱遞到了阿茲克的手掌下,靈體隨著“死亡執政官”腕部微抬脫離了肉體,承載著諸多秘密的寶庫,隻為眼前的殿下打開。
屬於“人造死神”的秘密一個又一個被揪出,不只是阿茲克,就連模糊感到新收獲的秘偶正在緩慢脫離掌控的克萊恩,也在祂的善意下分享到了一部分知識。
只是克萊恩高興不起來。
他望著一分鍾前還和自己賭上性命搏殺的敵人,望著那個生活在錯誤的環境,履行著錯誤的意志,並為錯誤但又美好的未來奮鬥終生的敵人,心底蕩漾起了莫名的悲哀與憐憫。
從不信仰任何一位神祗的周明瑞此時抬起了右手,在額前模仿起“死神”信徒的禮節,以從未有過的真誠於內心哀悼。
“願你和你的靈,得以在永恆寧靜的死亡中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