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克萊恩再次感受到“黃金夢想號”那不再溫暖的甲板,迎接他的卻是畏懼與疏離。
身負單魯恩一國就達五萬五千鎊高額賞金的“戰利品”緊跟他的腳步,“黃金夢想號”上活著的海盜,一一將目光投來,又不約而同地迅速移開,紛紛退後,退到了和船長身前一點點的距離。
就在幾分鍾前,冒險家身後的海盜將軍掀起的亡靈與炮火的交響曲,險些將他們全滅,如果不是“太陽巨炮”的怒吼帶走了絕大部分頂著徐進彈幕衝至船舷近前的死靈先鋒軍,明天“冰山中將”的海盜團便會成為五海之上的又一個舊聞,一個會被“黃金夢想號”船員們原本看不起的雜碎們在飽餐酒後調侃的渣滓,最後遺忘於眾多不起眼的傳說之中。
達尼茲目視著格爾曼·斯帕羅一貫陰冷的面孔,捏死的雙拳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他憤怒,他懊悔,他怯懦。
是格爾曼利用他將他的同伴和敬愛的船長帶入了無妄的險象環生,亦是格爾曼和他背後那龐大陰影展現出的可怖實力,拯救他們於水火之中。
最終,所有海盜齊齊低下了頭,無人敢發出哪怕一聲謾罵、抱怨和質疑,只有身為船長的艾德雯娜在短暫的沉默後站了出來,喝退了船員,以前所未有的強硬態度,命令他們奔赴各自的崗位,遠離這片甲板。
比海盜更像是探險家,真是令人羨慕的上下級關系……克萊恩面無表情地收回了目光,脖頸轉向艾德雯娜所在的方向,等待問責。
“那位閣下,他帶走了‘黑色鬱金香’?”
縱使知識與智慧的信徒在紙面上閱讀過再多恢弘偉大的戰役,今天的海戰依然震撼了她。
戰局最後,死靈倒戈,隔著層層迷霧膜拜君主的畫面幾乎烙印在了她的腦中,令她無法發揮嫻熟美妙的語言天賦,難以組織說辭。
“是,他將那艘船和船上的一切當作了戰利品。”克萊恩匆匆點了點頭,旋即表現出了一絲出於利益層面的羞愧,“很抱歉,我沒能履行承諾。”
說著,克萊恩想了想,隨著小指微動,本就比活人更像死靈的路德維爾向前一步,從腰間解下了隨身佩戴的哈裡斯刺劍,
將這柄傳說能破滅大部分防禦精準擊中目標的武器,雙手遞到了艾德雯娜面前。
“如果不介意,我會補上你們應得的那份戰利品。”
當然是象征意義的……可即使如此,也足以令艾德雯娜短暫失神。
她湖泊般的蔚藍色雙眼裡醞釀著複雜的情緒,小心接過了長劍,嘴巴囁喏著,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無面人”都是善於偽裝的,但她又好像真的感受到了格爾曼·斯帕羅真心的歉意。
小小吸了口氣,艾德雯娜強壓下凌亂的猜想,淡漠的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掠過了有關“戰利品”的話題。
“我們的合作結束了。”
……
“偉大死亡的追隨者,偉大的海特爾,路德維爾的標記消失了,他和我們失去了聯系。”
“特諾奇主教嘗試通過冥界的聯系,呼喚路德維爾,但沒能取得成效。”
一位佩戴鮮豔羽毛點綴面具的男子跪伏在黑色大理石上,頭顱低埋,輕聲匯報著剛得到的消息。
在他面前,無數和他膝下材質相同的大理石整齊堆砌,不斷向下延伸,仿佛指向了世界的最深處,試圖靠近藏於虛幻的冥界。
“我感受到了路德維爾死前的哀嚎,他沒能回歸神的座下。”
陰寒、冰冷、高高在上的飄渺蒼老之音從通往冥界的倒金字塔內部傳出,引動地面上擺放的無數棺槨齊齊震動。
帶著羽毛面具的男子在這聲音前本能想要服從,頂著莫大的壓力才將疑惑問出。
“您的意思是,異端們得到了路德維爾的靈?”
“是的,但我無法判斷是哪個異端……”蒼老陰冷的聲音頓了片刻,“而且路德維爾的下屬,他們的靈仍徘徊在世上,被他們卑微下賤的肉身拖累,只是失去了聯系,我看不到他們了。”
昨天某個再普通不過的時刻,因儀式的某種副作用不得不困在陵寢內的海特爾,忽然發現一顆比較重要的“星辰”被至少與祂相當的力量,硬生生從祂的注視下抹去,同時消失的還有更多那一“星辰”的附庸。
只不過前者的光輝刹那暗淡,而後者更多廉價的微光,仍能通過佔卜等手段勉強捕捉到一星半點。
路德維爾的整個海盜團被殲滅,被俘虜了?幾秒的恍惚後,男子才後知後覺的理解了大祭司在說著怎樣一件事。
這怎麽可能!
路德維爾是教派中最有潛力的序列五之一,甚至比一些小派別內掌握聖物的“神使”都要強大。
他手下有最凶惡的海盜團,有傳聞來源於神的戒指,有他那主動擁抱冥界後被改造的身體……就算是弱一些的半神,也不能輕易留下他。
就算他不巧遇上了異端和殖民者們某個強大的半神,沒能反抗就擁抱了死亡,至少那枚神的戒指會保下他的靈魂,帶著他那知曉了教派眾多秘密的靈回歸,而不是流落在外……
男子唯一想到的可能,便是某個同樣擅長掌控靈的存在,在路德維爾死亡的前一刻,強行阻斷了戒指賦予他的緊密聯系,肅清了整個海盜團。
“是邪神‘黑夜’,還是褻瀆的真實造物主?”
男子高亢而憤怒的詢問沒能得到陵寢中大祭司的回應,顫動的棺槨隱晦表達著來自大祭司的憤怒和不滿,過了許久,才傳來一聲歎息。
“或許更糟糕。”
海特爾在倒金字塔的最底部睜開了眼。
這個外表腐朽不堪的老人用雙手將身體從棺材底部撐起,望向了圍繞著祂不斷流動的虛幻黑色河水和河面上飄蕩的靜謐霧氣,目光穿越了現實距離,小心翼翼地朝教派最核心的秘密瞄了一眼。
還好,人造的神仍安然無恙,蜷縮在信徒為祂締造的“宮殿”裡,等待被徹底喚醒。
“阻攔我的不是隱秘,也並非吞噬靈魂的汙穢陰影,如果是這兩種,我不會有確定路德維爾身邊下屬下落的機會。”
海特爾冷靜思考著,宛如屍體的冰冷情感浮動起一片浪潮。
“讓特諾奇去。”
“去找我們的‘小公主’,問問希雅·帕倫克·艾格斯。”
說著,海特爾不經意間流露出了一種嫉妒和輕視並存的語氣。
“祂不是一直在嘗試拉攏路德維爾,自稱是神正統的繼承人嗎?”
“教派的秘密遭到了外人窺視,去讓祂發揮應盡的義務吧……”
男子面前的大理石裂開了一道縫隙,一隻白骨手掌破土而出,攥著一隻被油汙浸染的蒼白羽毛纏繞的銅哨,伸到了男子手中。
“神的秘密泄露了,去準備獻祭。”
大祭司的命令不容置疑,男子也從未想過忤逆這位死亡尚在的年代便跟隨神征戰四方的天使,沉默著接受了命令,快步離開,準備按大祭司的意志,以最快的速度準備祭品。
這不是第一次獻祭,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只有最虔誠的拜朗人能承載神仆的力量,至少……兩千人。
……
“尊敬的洛霍利德宮廷伯爵。”
“……我們可敬的v先生,主新選中的神使,近日為我們帶來了一場意義重大的勝利,盡管放眼整個時局,這樣的勝利不足與梅迪奇殿下所鑄造的偉大功績媲美,但依然是值得慶賀的。”
“……您與陛下,雖然遠在亞倫斯,可我相信您也聽聞過我們那位v先生於貝克蘭德留下的風趣事跡……誠實來講,他的出身並不卓越,甚至足以帝國中一位普通列兵懷疑他的忠誠,在早些時候,我也是如此認為的。可在這次勝利之後,我想不會再有人質疑他對主的忠心和他的新得到的神使身份。”
“……或許您會認為,只是一次小小的勝利,我為何要費盡筆墨,不盡其煩的堆砌洋溢的讚美之詞,請您稍安勿躁,伯爵閣下。”
“……群島分部已經沸騰了,在主和皇帝的每一個子民,從v先生那裡得知,一位拜朗帝國最正統的後繼者,死神薩林格爾的親子,拜朗的‘死亡執政官’主動向我們遞來橄欖枝時,沒有一位希望帝國蒸蒸日上的士兵不在狂喜。”
“我想,這對皇帝陛下而言,也是一個值得慶賀的好消息。”
“根據v先生的報告,我看到了他的那位老師——也就是‘死亡執政官’阿茲克·艾格斯,對改信於主,獻上忠誠的無上熱衷。”
“祂希望與聖城建立合作,和高議會的議員們直接溝通,通過拜朗‘靈教團’內‘改良派’這一薄弱的切入口,為帝國送上殘缺的西拜朗,乃至統一世界之南……”
“……您忠實的朋友,陛下的臣仆,來自弗朗茨家族的泰勒。”
覆蓋尖銳鱗片的巨大前爪放下了脆弱的紙張,渾厚的嗓音發出無聲歎息,有著三顆頭顱各象征生命從新生到暮年每一階段的巨龍,輕輕搖晃著位於中間的壯年頭顱,松開了“好友”寄來的信件,吹動氣流,將其送上了九階之上。
“陛下,如您所見,主一如既往的睿智,祂的正確不須證明,盡管前些時候,帝國中不少將領、高層,還在質疑那位眷者。”
淵渟嶽峙,低眉垂目,一向喜好沉默的帝王閱讀著信紙上的文字,隱藏在陰影下的血色雙目如若天上懸掛的紅月,在情緒的挑逗下,走完了陰晴圓缺。
“洛霍利德卿……”
皇帝不容他人揣摩祂的情緒,因此語調中聽不出起伏。
“泰勒上校確實為我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是的,陛下,是的。”在皇帝的注視下,洛霍利德體表無數黑色鱗片縮緊,善言的廷臣竭盡所能搜刮著漫長生命中積累的詞句,揣摩聖意的同時,精妙且準確的附和道,“畢竟是主選中的聖靈,v先生的貢獻哪怕才剛剛開始,都足以令我這樣老朽無能,只能以言語努力跟上腳步,嘗試為帝國繼續奉獻的平庸之輩難以望其項背……”
“不過……”
洛霍利德突然反轉,剩余兩顆頭顱謹慎觀察四周,視線從遠處大殿入口處的禁軍上劃過,並輕輕運用能力,將他們推了出去。
“承心而論,陛下。”
“神使取得的勝利,對帝國大部分人是好的,但對您來說,可能並不完全是。”
皇帝依舊保持著沉默,盡管祂很清楚廷臣在暗示何事,這番話又有多麽的僭越和褻瀆。
“陛下,先帝‘夜皇’在第四紀曾與拜朗是不可和解的死敵,先帝不幸遇難後,您在主的庇護下來到了聖城,在先帝和先皇后拚命為您留下的為數不多的遺產中,帶領您的姊妹兄弟,建立起了第二帝國,延續了文明的火種。”
“這麽多年過去了,您的帝國依舊堅挺,愈發繁榮昌盛……但,請您不要忘記,這裡終究是拜朗的故土,而非真正的國都——貝克蘭德。”
在洛霍利德看似小心的勸諫中,奧爾索諾一世雕塑般英俊、冷硬的面龐,毫不遮掩的抽搐了。
“是的,我記得,洛霍利德。”
皇帝慢慢從寶座上站了起來,“平衡者”的心態不再平衡。
祂當然知道這裡是東拜朗,不是貝克蘭德,也聽說過阿茲克·艾格斯,一個,死神的子嗣。
放下目光,奧爾索諾瞥見了胸前象征帝國榮譽的勳章,一個小小的飾品。
上面篆刻著真實造物主的聖徽,下方有著象征“戰爭之紅”軍團和教皇總樞機的紋章,再往下,這枚勳章的最下方,才是特倫索斯特,那為了公正和審判樹立的長劍。
驀然間,奧爾索諾感受到了無比的諷刺。
祂那渺小的靈魂不甘嘶吼著,隻敢在腦子裡,一句也不能往外說,哪怕附近除了祂最親近的廷臣外別無他人。
一個只有序列二的皇帝,一個天使皇帝……祂自己都覺得羞愧,覺得無地自容。
在一個千年前,祂的父皇就在和拜朗人作戰,千年過去了,“冥皇”的兒子又站在了祂這個“夜皇”親子的對立面。
“陛下,如果那位艾格斯殿下回歸了造物主的懷抱,以主的仁慈,為了安撫拜朗的人民,體恤因戰爭和殖民失去了太多的拜朗人,阿茲克·艾格斯是領導拜朗人的最佳人選……”
“西拜朗,那會是……”
“夠了!”
奧爾索諾突然喝斷了廷臣愈發細微的聲音,繼承自母親的面容上滿是盛怒。
祂摸向了胸口另一件裝飾品,撫摸著精致玫瑰簇擁的那被刻在正中的名字。
奧爾緹娜,祂的奧爾緹娜,祂死在戰爭中的可憐妹妹……
“洛霍利德,明晚我要舉行晚宴,邀請梅迪奇殿下、羅曼殿下、高希納姆殿下……還有,給血族的公爵們傳令,我要見祂們,所有人。”
胸膛劇烈起伏,奧爾索諾也如祂名字來源的那座死亡了的遠古火山一樣,不再有怒火噴薄。
“神使的勝利是好兆頭,是價值不可估量的開端,也因此,我們必須珍惜他為帝國創造的機會。”
“盤踞高地的邪神不能再囂張跋扈,祂們的墮落和邪惡會玷汙主的榮光。”
“我作為帝國皇帝,有義務扞衛主的名,主的意志。”
“我會在高議會上發起提案,推動對高地邪神信徒的一次戰爭,一次直到他們徹底滅亡前無休止的戰爭。”
“用我的特權,將暫居在聖城地下的那位客人請來宴會,給予配得上祂身份的禮節,和我的胞妹奧爾緹娜一樣的公主禮節。”
“去邀請祂們吧。”
帝王的命令結束了,九階之下,洛霍利德靜靜仰望著他所效忠的君主,猙獰的龍首慢慢扯開了一道由衷喜悅的弧度。
“謹遵您的命令,陛下。”
但他沒有立即執行,而是將那顆最年輕的頭顱抬起了一點,散漫嬉笑的神情在剩余的兩顆表現得嚴肅中顯得格格不入。
“不過,我的陛下,您既然召集了精靈的女王,嗯,我想我這個卑微的四腳爬蟲也會有旁聽的榮耀,那您為什麽不再更進一步呢?”
頂著奧爾索諾那若有若無的沉思和疑惑,年輕的頭顱徹底撕開了嘴角,大笑著說道。
“您為什麽, 不召喚帝國另一位喜歡獨藏於陰影的守望者,請祂走出祂的墓穴,和外面的世界打個招呼,放放風呢?”
奧爾索諾意識到了廷臣在暗示哪一位天使,但祂沒有十足的把握,隻好更露骨的追問道。
“祂……那位殿下似乎從未離開過祂看守的地方。”
“是的,是的,我的陛下。”洛霍利德譏笑著,“祂是個純粹的復仇者,是必將要對背叛逆臣揮舞屠刀的勇士,哪怕所謂的逆臣是祂曾發誓效忠的貴人。”
“但是,您應該自信點……”
洛霍利德低下了頭,他知道自己已經勝利了。
“‘弑光者’,米爾貢根不一定非要離開祂的‘墓穴’,祂只要投出關鍵的一票就足夠了。”
“您知道的,祂厭惡邪神,非常厭惡。”
“非常……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