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為菲婭的侍女,手拿乾淨的毛巾與清水,顫顫巍巍地看著眼前身份尊貴的帝國公主。
“公主殿下真的好美,身材也超超超級棒,今天穿的裙子也···”
看到黑色禮裙上未乾的血漬,菲婭猛地哆嗦起來,拚命壓製住想要逃跑的雙腿。
“冷靜,菲婭,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和動作,表現出平時訓練的禮儀,只要不出錯,一定會沒事的!雖然,雖然···”
雖然公主並沒有為難他們這些侍從,但是一想到剛剛宴會廳內死去的一百多位位高權重貴族以及勞倫特皇子,菲婭的雙腿又軟了幾分,險些跪倒在地。
“這些膽小的老女人,平時總說自己見多少大場面,見過多少身份尊貴的客人,炫耀自己隔了好幾代的稀薄貴族血統,真遇到了這危急關頭跑就把我騙來了,我昨天縫好的新裙子還沒穿,我還沒談過戀愛,我還想吃好多好多加烤腸的攤餅,神明保佑,我今天能活著回去一定做您最虔誠的信徒。”
打斷菲婭內心激烈思想鬥爭的,是恢復狀態的月。她拿起毛巾,擦幹了臉上的水珠,又擦了擦身上的血漬。盯著眼前將惶恐寫在臉上的菲婭。
“很怕我嗎?”
菲婭做出謙卑的姿態,將頭放的很低很低,用蚊子般的聲音輕輕嗯了一下。
“不要害怕,沒做錯事,就不會死。”
菲婭長舒口氣,終於敢抬起頭,望著眼前美麗的公主大人。
“會不會覺得我很奇怪,自己親手殺了人,卻被自己嚇到吐?”
“您不必這樣想。換做是我,光是在門外聽到裡面的慘叫都會被嚇得發抖,更別說往裡看一眼了。”
“令我反胃的並非是殺人。在外漂泊歷練的這些年,我親手消滅數不清的魔獸,圍剿抹殺過山林裡的強盜,見過同伴被龍族撕成碎片,被巨人砸成肉泥···經歷過許多一決生死的戰鬥,也見過很多殘忍的屠殺,最終踏上巨人山巔,親手擊敗那年守山的巨人,在他的屈辱與不甘的眼神裡,喝下從他體內取出的第三杯巨人之血。與這些經歷比起來,剛剛發生的那些,算得上什麽?”
“從小在宮廷裡長大的我,見過太多明爭暗鬥爾虞我詐,見過太多家破人亡親離子散。權力,是百姓標榜自己的珍寶,是勳貴殺死敵人的武器,也是潛藏於帝皇心中,永遠饑渴貪婪的惡魔。當你享受用權力扭曲他人意志的同時,自己的意志也同樣被權力所扭曲。”
“我曾嘗試從這喪盡人性的權力爭鬥中逃離,卻被那個精詐的狐狸所算計,令我不得不重返這場爭奪皇冠的遊戲。就在剛才,那些在會場裡談笑風聲的貴族們,都因為我的一句話屍首分離。這是我第一次用權力扭曲他人的意志,第一次體會到有權者為所欲為的快感。這幫帝國的蛀蟲,為了中飽私囊犧牲了多少國家利益,壓榨了多少百姓血淚,我無時無刻不想將他們一個個千刀萬剮。而現在,我叫他們死,他們就得死。”
“但我知道,所有權利都必然承載與之相稱的代價。我忘不掉,這些年為了這頂皇冠,腳下踩過多少具屍體,手裡沾染多少份鮮血,失去多少我所愛著的人。這份肮髒的皇冠,令我反胃,這份至高的權力,令我作嘔,而剛剛沉溺在這虛假歡愉中的自己,更是讓我惡心。現在,你明白了嗎?”
菲婭看著她那瘋狂的表情中藏不住的悲傷,忘掉了心中的害怕緊張,忘掉了二人之間的身份尊卑,不由自主地反問道:
“您明明如此痛苦,卻為還要回來?”
“因為有些事,你不做,會後悔。”
“我寧可死這場爭鬥裡,帶上這頂我憎惡的皇冠,忍受這糾纏一生的折磨,也不願帶著遺憾苟活。”
“菲婭是吧,從今天起,做我的貼身女仆。”
這突如其來的驚喜,立即衝散了菲婭心中的陰鬱,慌慌張張地行起了表達感謝的禮節。
月雙手輕扶盥洗室的窗台,安靜的望著夜空中那輪圓月許久。
“夜色尚早,該去見見這條的老狐狸了。”
主仆二人就著月光,穿過層層庭院,來到了當今菲內亞特皇帝,奧格雷·菲內亞特的寢宮門前。
看著寢宮門口整齊列隊著的衛兵與身披堅甲的騎士們,一個個表情嚴肅,身形挺拔,膽小的菲婭不自覺地往毫不在意的月身後躲了躲。
“我要見他。”
“尊敬的公主殿下,請您將佩劍交予屬下保管。”
月不為所動,繼續說道:
“我要見他。”
“公主殿下,不可持械入內!這是陛下定的規矩,還請您不要為難屬下。”
月用清冷地聲音不耐地命令道:“開門,或者,死。”
被那雙紫寶石眼眸盯著的騎士,瞬間冷汗淋漓。帝國境內無人不知這位公主的脾性與實力。但他依舊咬緊牙關,顫抖的抽出腰間的鋼刀,雙手用盡全力將鋼刀立在身前。
兩旁護衛跟著抽出配刀,快速擺出迎敵的陣型,將月與菲婭二人包圍起來,嚇得菲婭連忙保住月的胳膊,將頭埋在月的後背。
隨之,一道沉重的男性嗓音響起,打破了這劍拔弩張的氛圍。
“讓她進來。”
月甩開身後渾身打顫的菲婭,在她可憐巴巴的眼神下,獨自走入了寢宮。
奧格雷看著眼前這位,紫發紫瞳,亭亭玉立的少女,不由得想起他的第二任妻子萊依娜·維斯佩拉·菲內亞特。
“和你母親越來越像了。”
“呵,這就是你對七年未見的女兒說的第一句話嗎?”
“七年沒見,我們心平氣和地好好聊聊,不好嗎?”
“好啊,那我就心平氣和的問你,七年前,為什麽派母親去波提耶?”
面對這未曾設想的提問,奧格雷陷入了沉默。
“勞倫特到死都沒想到,你會將自己最愛的女人當作棋子,去引誘他動手。我在外漂泊這七年,為你找過無數個借口來安慰自己,現在想想真是多余。“
“那麽,我親愛的父親,我這位忍心看著自己孩子相互殘殺,忍心逼著自己女兒漂泊流浪,忍心親手葬送自己妻子的父親,請你心平氣和的告訴我,為什麽?”
止不住的淚水從眼眸中淌過,少女這七年的自欺欺人終於迎來了結束。她曾為此舍棄榮華富貴漂泊他鄉,以酷刑般的標準逼迫自己練劍,用無數次生死邊緣徘徊來麻痹自己的內心。但是,人的每一場旅途,都有終點,她始終逃離不掉真相到來的這一天。
少女的潸然淚下僅僅換來了一句冰冷的回答:
“無可奉告。”
一道紫光突兀地穿過寬敞的書房,架在奧格雷脖子一寸遠的地方。巨大的慣性使得劍身不斷震顫,在奧格雷耳畔響起刺耳的銳鳴聲,聽得他渾身寒毛聳立。
可即便如此,奧格雷依舊面不改色地看著眼前淚流滿面的少女,依舊心平氣和地對她說著話。
“殺了我,做這七年來你最夢寐以求的事。”
畫面在此定格,時間在此停滯。
過了許久,恢復平靜的少女輕輕收回佩劍,轉身向外走去:“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殺了你,但現在,留著你還有用。”
望著月離去的背影,奧格雷出聲叫住了她。
“先別走,還有些你必須要做的事。”
“是什麽?”
“數百年來菲內亞特一直承蒙著龍神的庇佑,所以每一位帝國皇帝在繼承皇位前,都要去覲見那位龍帝。”
“知道了,還有別的事嗎?”
“除此之外,我還要你取回菲內亞特開國皇帝所持,那把蘊含真正神性與力量,遺落在龍族領地內的帝國聖劍--加拉哈德。”
聽到這個名字,月不再背對奧格雷,轉過身詢問道:
“二十多年前帝國劍首,艾瑞莉婭·菲爾普斯所持的那柄劍?”
“是。”
“祂被龍族討伐了嗎?”
“並沒有,這柄劍還在祂——「彼岸花蕊」的血肉裡沉眠。”
“呵,真是毫不掩飾讓我送死的想法啊。”
“龍族的四位神明之一,龍帝膝下唯一的子嗣,當今龍族領內的執政者——阿斯特拉皇子。祂的母親和萊依娜亦師亦友,情同姐妹,所以祂也算得上你半個表兄。與祂說明來意,你會得到相應的幫助。”
與此同時,奧格雷向月遞出一個厚重的實木盒子。
“加拉哈德被「彼岸花蕊」凋零與破敗的氣息侵蝕已久,你需要佩戴這幅擁有精靈加護的手套才能將其攜帶。切記,在聖劍加拉哈德被淨化前,一定不能徒手接觸它。”
月一邊端詳著手中木盒裡翠綠晶瑩、散發溫和氣息手套,一邊發出疑問:
“碰到了,會怎樣?”
“你會被邪神凋零與破敗的意志所摧毀,要麽當場暴斃身亡,要麽變成渴求殺戮的怪物。”
“我會去拿回這柄劍,但這是為了報答師傅多年來教導,而不是因為你。”
“只要你肯去,原因什麽的都無所謂。”
“另外,在你覲見龍帝前,我鄭重提醒你。收起你嬌蠻的性子,不要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和話語。神是你無法理解的存在,永遠不要嘗試揣測神的意志。”
仿佛沒聽到這句好心的勸告,月提出了藏在心中已久的疑問:
“勞倫特死前才對我說過,違背神意的我終究會迎接死亡。所以你這些年來對我、對母親的謀劃,都與神有關嗎?”
“等你拿回聖劍的那天,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會告訴你。”
目送著月從寢宮內離去,奧格雷欣慰的笑道:
“真是長大了啊,什麽都瞞不住了。”
房間的陰影裡,緩緩走出一個身影。正是宮廷魔法導師,菲茲·克萊莉莎。
“小公主這些年的成長確實遠超我們當初的期望。不過,當她把劍架在你脖子上時,你真的不害怕?畢竟在那種距離,我也無法阻止她做什麽。”
“總有一天,她會親手砍下我的腦袋,但不是今天。這些年她所經歷的事情,我都知道。她願意為了幾口熱湯,孤身一人除掉村莊周遭的強盜山寨;她也願意為了幾個相識不久的冒險夥伴,殺上巨人山巔為他們的屈辱討個說法;她同樣願意為了替母親報仇,不論酷暑嚴寒刻苦練劍。所以我相信,無論何時的她,都會保護這個養育她長大,承載她回憶的國家。也因此,在她真正擁有為王的資格前,都不會殺我。”
滾燙的熱淚從奧格雷堅毅的臉頰上滑落,他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情緒。
“七年,這一天,我等了七年。我們的女兒,親手殺了那個畜生,親手為你報仇雪恨,親手告慰你的在天之靈。萊依娜,多想讓你見見她啊。”
菲茲·克萊莉莎輕聲問道:
“為何不趁著今夜的機會,向她坦白這一切?”
“因為屬於她的路, 還沒有結束。她這些年靠著恨意一路走來,也必須靠著相同的恨意繼續走下去。你能感受到她劍意裡那份刻骨銘心的仇恨嗎?那便是我渴求多年的救贖與墳墓!這劍意消散的那天,會是她人生新的起點,也將是我生命最後的終點。
“可僅憑這劍意,她取回加拉哈德的概率依舊十不足一,甚至還極有可能死在「彼岸花蕊」的血泊裡。勞倫特死後,剩下的博弈皆與你無關,你完全可以安心地度過晚年,又何必如此殘忍的對待月?對待你自己?”
“殘忍?呵呵,好久沒聽這個評價了。殘忍是凡人的大忌,殘忍是帝王的美德。這份殘忍,從我們被冠以菲內亞特之名時就已存在。”
“但有句話你說錯了,她取回加拉哈德的結果只有兩種:帶回聖劍,或者,死在那裡!”
“這很殘忍,可若她帶不回聖劍,只會面臨更殘忍的結局!”
“你以為教國為何不追究勞倫特的死?是因為他已經做的夠多了,他已經將偌大的菲內亞特家族,殺到只剩三人!”
“人永遠無法抵抗神的意志。若我安享了晚年,僅僅靠這凋敝的菲內亞特家族,她該如何反抗?”
“我不忍心,讓月親眼目送身邊親友離去,看著這片養育她的大地被神明踐踏,看著這以她為名的國家分崩離析,讓她背負上滅國之君的罵名遺臭萬年!”
“她若取不回加拉哈德,那麽這些罪孽與罵名,便由我來替她背負。”
“這份真摯,扭曲,殘忍的父愛,便是我奧格雷·菲內亞特能給她的全部與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