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太子丹的鬼魂第3次出現在我的床榻前時,我知道,我大限將至,那年我49歲,在位已28年。
(二)
“嬴政快跑。”
姬丹的雙手像藤蔓,死死纏住那個潑皮無賴的雙腿,任憑拳腳像雨點般灑落,看得我觸目驚心。這已不是他第一次挺身而出。
我們倆都是人質。同病相憐,感同身受,彼此溫暖。當年的我,遠非後來那麽決絕彪悍。反倒是他,人狠話不多,以眼還眼,殺伐決斷。
邯鄲城裡的那幫浪蕩貨,知道我們的身份,覺得軟弱可欺,有事沒事兒過來挑釁。有一年,秦趙交惡,他們堂而皇之找上門來,逼我下跪求饒。這一次,姬丹毫不客氣,跳起來就是一拳,洋洋得意瞬間化作支離破碎。如果不是姬丹,我根本無法脫身。他的眼神如他的雙手,倔強而堅定,護送我逃之夭夭。
後來,它們反覆出現,直到我被趙國士兵追殺。眼神與雙手,再次鑄成銅牆鐵壁,橫亙在窮凶極惡面前。
一溜煙的飛奔,卻又禁不住回頭,塵土中亂做一團,已無從分辨。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別竟橫跨20年的漫漫長日。
(三)
多年後,我成為秦王,他成為燕國太子。
“稟君上,燕國太子已在宮外等候。”
“快請進內室。”
20年了。
我知道,我已面目全非。但內心中那個小小的我卻從未真正消失。他依然柔弱,靦腆,彷徨,無助,試圖躲在那雙堅定倔強的雙眼背後,回避和世界的短兵相接。
腳步聲由遠而近,我愈發坐立不安。
“嬴政,別怕,有我呢。”
說這句話的少年正一點點一點點的向我走來。最終,三米開外站住,向我深施一禮,
“燕國太子丹拜見秦王。”
一位30歲的成年人一點點一點點的揚起了身子,抬起了頭。
我的目光仍在焦急找尋他的眼神,還有依稀過往的印記。
但已無跡可尋。
眼前之人表情淡淡,眼神低垂,溫婉得體,不喜不悲。
“你們都退下。”
侍衛猶豫不動。
“退下!”
不多時,只剩我和他兩人。
“丹。”
我繞過桌案,手舞足蹈,要去拉他的手臂。
他卻快速躲開,躬身後退,唯恐避之不及。
我的手,就這樣尬在半空,無因無果。
他終於直起了身子。那雙眼依然炯炯卻寒冷殺氣,看得我冰涼——這個人到底是他嗎?
“來,坐下說話。”
這一回他沒有客氣推辭。
“見到你我很開心。”
他微微一笑,沒有作答。
“上次一別,已近20年了。”
他望著我,還是不發一言。
他接過我遞過來的茶,卻沒有喝,任憑熱氣飄渺,波瀾不驚。
“這些年你怎麽樣?”
他低下頭,沉默良久。
再抬起時,兩隻眼睛發出光芒,雙手伏案,身體前傾,
“嬴政,能否停止伐魏?”
(四)
我直勾勾的盯著他的雙眼,
“你終於肯與我相認了。”
這是我們多年以後的第一次重逢,也是彼此一生中最後的相聚。
大部分時間,我和他都沉默無言;為數不多的時刻,又自說自話。最後的最後,他起身告辭。
“丹,你我都無法改變歷史。”
他離開的腳步在這句話出現時停了下來。我以為他會回頭。可惜,他只是頓了一下,就飄然而去了。
荊軻失敗後不久,我得到了他被處死的消息。當晚,我第一次遇見他的鬼魂。
“那次見面你是有機會的,何必費盡心機派遣刺客呢。”
“我下不去手。”
第二次是在博浪沙。
“嬴政,快停下。”
我冷不丁從夢中驚醒,急令停車。 與此同時,前面的車輛連同我的兩匹寶馬被巨石砸中,粉身碎骨。碎石繼續劃過臉頰,一寸長的口子清晰可見。
(五)
這是我的第5次南巡。
一次比一次絕望。
所到之處,六國臣民俯首帖耳;轉身背地,一步一險暗藏殺機;我知道,一旦我死,帝國必將土崩瓦解。
秦國幾代先人數百年的時間,殫精竭慮發憤圖強,終於在我手中實現一統。
這是多麽偉大的千秋功業啊。可為什麽我感受呼吸經歷的都是仇恨,憤懣,和無處不在的蠢蠢欲動呢。
南巡車輛抵達沙丘的第二天,我一病不起。當晚,燕丹第三次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向他表達了感謝,以及我深深的困惑。
“我們自誕生的那一刻,就不是自由之人,或者說,我們從未自由過。”
對此,我感同身受,尤其是人在脆弱的時候。
我吃力的抬了抬手臂,他的手終於也伸了過來,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嬴政,跟我一起回邯鄲吧。還記得那片棗樹林嗎?還有阿巧,阿黃他們。”
我閉上眼。婆娑淚眼中映照出了那時的畫面:碧藍的天際,習習的微風,鬱鬱的棗林,幾個半大孩子追逐打鬧,阿黃也在身前身後跑跳不停。我們肆無忌憚的撞擊,翻滾,直到精疲力盡。而幾個大棗一進肚,就又生龍活虎起來。
我突然不想再讓扶蘇重蹈覆轍。顫顫巍巍的站起,用盡最後的力氣將擬好的傳位詔書付之一炬。
愛誰誰吧,這一刻,我隻想做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