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此,才有了今天王宮後殿中的獨特景色:展展柔和的宮燈下,一張實木精雕的方桌兩側坐著兩位年紀相仿的青年,兩人面前各放著一個食盒,裡面裝著半盒牛肉,幾片青菜,下面墊滿了米飯。
食盒的菜量很大,馮行之慢慢品著滋味,可也隻吃了一半便覺飽腹。
馮行之正欲投箸,抬眼卻看見何興敗幾乎將食盒中的飯菜席卷乾淨,此時正用筷子夾起潛伏在盒壁的最後一粒米粒。
何興敗突然抬頭,撞上了馮行之的目光,隻笑笑說道:“這個食盒的菜量是按照余的飯量和喜好準備的,所以才能每次都吃完。”
酒足飯飽,原本侍立門邊的幾名宮女恭恭敬敬上前取走了何興敗和馮行之的食盒,偌大後殿此時就剩下何馮二人。
馮行之摸了摸肚子,顯然對午膳的質量十分滿意。
突然,何興敗的話語傳到耳中——
“怎麽說,吃好了沒有?”
馮行之抬頭,只見何興敗不懷好意地看著他,馮行之一陣無奈。
“您又有什麽吩咐啊?傳旨吧。”馮行之優哉遊哉地回應道。
“跟大學那時一樣,咱們飯後去散散步,如何?”
“沒問題。”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起身,默契地走到後殿門口。
幾名王宮侍從見國王陛下走出後殿,便小跑過去聽候陛下的指示。
熟料,兩聲爆喝同時傳入侍衛們的耳中:
“風之精靈,我需要你的庇佑!”
“風靈助余!”
二人同時施展了風之精靈魔法。
馮行之,何興敗的身子幾乎同時浮到空中。
“向東?”何興敗問道。
“聽你的。”馮行之回。
下一秒,兩人的身影化作一陣幻影,消失在東邊的天際。
“陛下和馮大人,這是…”望著遠去的二人,年輕的侍衛問道。
“這都不懂?陛下和馮大人使用的是風之精靈魔法,”老一些的侍衛解釋道,“陛下這是在和馮大人競速呢!真懷念啊,當年全國魔法大賽的決賽,陛下和馮大人的那場對決,時至今日我也難忘!”
天都城東南郊,巨嶽峰,禁軍-巨嶽師團本部,師團長辦公室。
一名士兵匆匆忙忙跑到辦公室敞開的大門前,“報告師團長!第二偵查大隊發來通訊,天都城東南郊上空有不明物體高速通過!”
“我知道,西閣剛剛打過招呼,”巨嶽師團的師團長正奮筆疾書,聽到此消息也沒有停筆的打算,只是將士兵晾在一邊。
十秒鍾後,師團長落筆,揮手招呼士兵上前。
“把我的命令傳給師團指揮部,”師團長將文件遞給士兵,“就說西閣諭旨,壹號和青雀返回故巢,我師團全體動員,在不驚擾他們的情況下,保護壹號的‘安全’。”
“是!”士兵得令,恭恭敬敬行禮,又匆匆忙忙跑開。
“嗯…”師團長見士兵離開,緩緩念到,“傳音術!”
隨後,師團長對著空氣說道:“報告西閣,巨嶽師團已經偵查到壹號和青雀的動向!”
又是十秒鍾。
一個厚重聲音傳入師團長的耳畔:“故巢的場景,布置妥當了?”
“報告西閣,完全妥當!一切按照壹號的吩咐!”
“你們做的不錯。”那個聲音緩緩說畢,便不再傳來其他聲響。
解除傳音術,師團長抬筆,開始批閱起了其他文件。
天都城東郊,國立天原大學舊址,學院山。
天都城東去一百裡,在平緩的東部平原上,一座山峰突兀的聳立在那裡,山峰海拔不高,高於海平面區區兩百米的水平,不要說放到萬千山脈和斷絕山脈這種高山峻嶺之中,就算是與屹立在首都西側的天都峰相比,都顯得遜色許多。可在這一馬平川的地方,這座古老山體卻正好可以遙看天都城:樓廈亭閣如同玩具,阡陌街道有如棋盤,而黃發垂髫正好對應著黑白棋子,號稱東土第一雄城的天都城,也不過山林中尋常可見的白蟻巢窠。
而天原國的最高學府——國立天原大學曾經坐落在這山體之上,這也許是因為天原國人向來對知識的尊重,將古往今來的求知者求學者們捧到了平原上的高點,也可能是更加現實的原因:遠郊山地的土地價格更為低廉。
在剛剛過去不久的第五次魔族狂潮時期,為了避免被魔族一網打盡,國立天原大學化整為零,一部分學院學系遷移到了天都城內,而另一部分則遠走他鄉,或是遷徙到其他城市,或是躲到了田野鄉間。不管什麽原因,原本坐落在學院山上的國立天原大學此時人去樓空,隻留下一片片空曠的建築,與清秀的山林一道,靜靜地沐浴在午後的春光裡。
馮行之與何興敗在空中競速,你追我趕不過十分鍾,便衝出了一百裡,飛到了大學舊址的上空——就算是天原國機動能力最強的戰略空艇部隊,飛行一百裡也需要半個時辰。
一路的追趕,馮行之總是一個挺身飛到何興敗的前面,然後緩緩地被何興敗超過,如此反覆。
終於,馮行之故意壓低了速度,讓何興敗穩穩地飛到了自己的前面。
望著飛在自己身前的何興敗,馮行之眉眼微垂,感慨良多。
馮行之與何興敗是曾經的大學同學,同樣就讀於國立天原大學魔法學院,同樣作為學院的天之驕子,作為首席畢業生畢業,但作為天原王,畢業之後,何興敗終究恪守了自己的職責,而沒有在魔法的道路上繼續精進。
若說當年會師全國魔法大賽的決賽時,何興敗和自己還不分伯仲,若是對決時一著不慎自己便會落敗。在獲得了神權又經歷了第五次對魔族狂潮戰爭之後的馮行之,在魔法戰士的道路上,已經將何興敗甩開了不小的距離。
正沉吟間,遠處的學院山出現在了馮行之眼前,見此,馮行之才恍然大悟,自己在無意之間,竟然被帶到了母校的舊址。
只見何興敗身子向著斜下方一個俯衝,幾息之間便落到了學院山山頂的一處孤亭之中,何興敗雙腳緩緩著陸,解除了風之精靈魔法,輕輕撣了撣龍袍,撩撥了幾縷凌亂的發絲,便隨意的坐到了亭中的石凳上,舉手投足之間都是與王家威儀格格不入的灑脫。
馮行之跟上,著在亭中,也解除了精靈魔法,抬眼間,正巧一縷午後的融光照在了眉上,順著西垂的日光的方向看去,整個天都城遙遠卻清晰的映入眼簾。
馮行之對這個場景並不陌生,大學期間的許多個閑暇,自己都會和何興敗來此散步養神,也在這孤亭中觀賞過數十次日出日落。可畢業之後,自己被選為神明代行,全身心投入到抗擊魔族的戰爭中,在槍林箭雨中浴血奮戰的一年來,母校的風景早就被悄悄藏起,在馮行之記憶的角落裡蒙塵。
此時再見母校,再見斜陽,馮行之似乎又想起了那個在大學求學期間無憂無慮、慵懶閑適的自己。
似乎與遠處的天都城一樣,雖然清晰,卻很遙遠。
何興敗坐在亭中,看著遠眺地入迷的馮行之,微笑著沉默。
被馮行之擋著,何興敗完全看不見天都城。
微醺的暖風裹著花香,悄悄地卷入這個沉默的世界,生怕驚擾到誰的舊夢。
“老何,”馮行之率先打破沉默,扭頭看向正望著自己的何興敗,嘴角上掛著一絲笑,“把我帶到這裡,不可能只是思舊吧?”
“這裡風景不好嗎?”何興敗微笑著看著他,“自從母校搬走之後,余經常會一個人飛到這裡來散心。”何興敗呼吸略重,聲音些微有些發顫,與馮行之的空中追逐對他來說著實有些消耗魔法力,
馮行之噗嗤一笑道:“陛下您的為人我還不清楚嗎?不帶點目的的事情你會做?”
“真不知道你這是誇余還是罵余,”何興敗置之一笑,假意威脅道,“要是罵我,小心我治你大不敬之罪。”嬉笑間,何興敗一不小心忘用了國王的自稱。
意識到這個小失誤,略微一頓,何興敗說道:“老馮,我想請你去流沙大陸各地公款吃喝旅遊,你信嗎?”
“呵呵,國王的嘴,騙人的鬼!”馮行之揶揄道,“有這等好事你能輪得到我?”
“哈哈哈…你小子還真別不信,”說著,何興敗從龍袍內襯掏出一張絲綢匯票和一枚玉石印璽,拍在亭中的石桌上。
馮行之湊上前去,也不推脫,拿起桌上的絲綢匯票,念了起來:“天原國錢號發行,僅供官衙公務匯兌…黃金五萬兩!”
按照官價,一兩黃金等同於十兩白銀,十兩白銀,已經是一個城市三口之家一年的開銷。
馮行之瞪大了眼睛,輕輕放下匯票,又拿起印璽,只見印璽背後刻著四個古字——天原正統。
“這是余的隨身小璽之一,見此玉璽如天原王親臨。”笑看著馮行之的反應,何興敗解釋道。
放下玉璽,馮行之看向何興敗的眼神中多了幾分狐疑,只打趣道:“我對錢沒有興趣,也對公款吃喝旅遊沒有興趣,陛下,我只是好奇你要讓我幹什麽,才許諾我這麽大的封賞?”
誠然,就算是當年對魔族狂潮的戰爭,何興敗給自己的金銀封賞也不過一萬兩,此時突然掏出五萬兩黃金,引起馮行之的警惕也不足為奇。
“因為,這不是封賞啊?”何興敗說道,“這是公款旅遊的必要經費罷了——”
“若再這麽說,那微臣隻好告退了。”馮行之對何興敗的回答十分不滿。
“哈哈哈,別急嘛,”何興敗淺淺笑道,隨即正色說道,“余給你金銀,還有玉璽,那不是對你的封賞,是因為余著實想讓你幫一個忙。”
見馮行之饒有興致,何興敗心下暗舒,繼續說道:“這個忙,別人沒有能力,也只有身為超級魔法戰士,站在我國戰鬥力頂點的你,神明代行馮行之,才能幫上。”
“余想,請你為了余,為了天原國,去尋找第五次魔族狂潮期間,魔主埋藏在流沙大陸各地的‘魔主典藏’。”
此言一出,馮行之的表情從饒有興致,變成了低頭沉默。
令人不快的記憶如潮汐般又湧上心頭,明明身為神明代行,我們擊敗了魔主,可孰料魔主在退回次元彼岸之前,竟在流沙大陸留下了蘊藏巨大魔法力的兵器——“魔主典藏”,並且還蠱惑人民去尋找、去開發“魔主典藏”。
如此一來,“魔主典藏”便如同一個放大器,將持有者的惡性,最大限度的放大。
我們能戰勝魔族,也能戰勝人性中必然的邪惡嗎?想到這裡,馮行之就感覺到深沉的無力。
馮行之望向天邊,斜陽款款下墜,柔和的白光漸漸有些泛黃。
“這可是個不小的擔子。”良久,撥開萬千思緒,馮行之開口。
“是呵!”何興敗站起身,走到了馮行之身邊,默默望著天邊。
“余很欣慰,你沒有第一時間質疑余,沒有質疑余收集‘魔主典藏’的動機。”何興敗開口道,語速很慢,帶著讚許,或是感歎。
“我只是更相信陛下的決心,與其讓別人拿到這些危險品,讓陛下保管,肯定是更為妥善的選項,”馮行之話鋒一轉,“但是,陛下,這並不代表我會接受這項任務。”
“哈哈哈!余也沒讓你現在給我答案,”何興敗重重拍了下馮行之的肩,“走!陪余隨便逛逛。”
沿著下山的路,兩人慢慢悠悠,漸漸走到山腰,行至一處平台,只見幾座小樓稀稀落落,屹立在平台兩邊。一塊路牌立在二人身前,上寫著:魔法學院。
“咱們學院,怎麽看怎麽小,甚至不像是個正經學習的地方。”馮行之感歎道。
“誰能想到,就是著一畝見方的地界,培養了無數震古爍今的魔法戰士,”何興敗附和道,“目前魔法學院搬遷到了南邊四百裡的炎涼江畔,地方是大了些,可余總覺得差點意思,不如這舊校址漂亮。”
自顧自地行到平台的邊界,何興敗把手搭在欄杆上,看起了山下的風景,神色變得有些凝重。
馮行之站在身後,口中輕輕念到:“望斷南天,賜我極目。”
隨即馮行之眸子一閃,眼中冒出些微綠光。
在遠視魔法的加持下,馮行之看清了山下的一切。
記憶中,國立天原大學地處鄉下,從山上往下看,便是司空見慣的農莊大田的。
可馮行之仔細一看,才吃驚的發現,原本的幾戶農家早就毀的稀爛,只剩下些許斷壁殘垣,而農田倒是青綠相間,只可惜定睛看時,才發現不是莊稼,而是一大片蓬亂的雜草。
“這一片農莊,在魔族狂潮時被毀滅了,”何興敗語氣平淡,“幾個流竄的低等魔族而已,可等余派兵剿滅時,這一大片,被殺的,乾乾淨淨。”
馮行之看不見天原王陛下的表情,隻覺得此時的他,語氣中帶著點悲涼。
“余還記著,有一天農莊秋收缺人手,咱們兩個傻小子,還自告奮勇替人家收田呢?”何興敗淡淡笑道,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收完田啊!那個大娘非得拉著咱們吃飯,農家燉魚的滋味真是不錯,宮裡可沒有這個水準。”
馮行之沉默不語,一年的征戰沙場,他見過了無數生死分離,自以為看破了生死洞悉了興衰,可看見眼前的景象,一股酸楚感不受控的湧上心頭。
自己還是太自信,太幼稚了。馮行之心想。
“看來余把氣氛搞得太沉重了,”何興敗不知何時扭頭看向了沉默的馮行之,苦笑著說道,“這絕非余的本意,只是臨時起意,臨時起意…”
“嘛!余不是已經坐上了王位,還挺過了魔族狂潮,這已經完成和你約定的兩步了哦!”何興敗樂觀地笑道,“接下來就是穩定局面,提振經濟,把國家恢復到戰前的水準,直到…”何興敗仰望著天空。
夕陽的余光緩緩鋪在荒田之上,一陣涼風卷過荒草,不經意望去,有如金黃色的麥浪。
“直到,讓全體臣民過上悠閑的日子。”何興敗鄭重地看向了馮行之。
與平日完全不同,何興敗言語堅定,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望著屹立在身邊的何興敗,馮行之甚至有些敬畏。
毫無疑問,這是王者的決心。
一陣罡風吹過,似乎是主神葵商的讚許。
夕暉照到了何興敗的側臉,通過光亮,馮行之看到了何興敗鬢角若有若無的幾縷銀發。
“唉,怕了你了,”馮行之撓了撓頭,“你永遠是這樣,一到軍國大事上就不斷給自己加壓。”
“呵呵…不拿出相當的覺悟,怎麽能坐穩天原王的位置呢?”何興敗笑道。
“服了服了…”馮行之持續感歎道,內心中,他終於堅定了自己的選擇。
“咱們有約在先,我再重複一遍——”馮行之說道,“大賽決賽我輸給你,相應的,你要當上天原王,帶領我們扛過魔族狂潮,然後治理國家,讓全體臣民過上能睡懶覺的日子。”
“不過嘛,我也是個著急的人,實在看不得你慢吞吞地實現咱們的共同理想,”馮行之將頭瞥到另一邊,“你的忙,我幫了!當然,我不會偷懶,你也不許懶政。”
“好,好!”何興敗激動地說道,之前的陰霾一掃而空,“你肯幫余,真是神助天原國!”
“明日,明日,”何興敗一時間激動,聲音有些發虛,“余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明日到王宮,余給你辭行!”
夕陽西下,萬物靜悄悄的,隻山林之中,兩人憑倚欄杆,遙望蒼茫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