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道離別長
這是雲塵上高中時,在那個情竇初開,最喜歡冒充文青的年紀,給同桌雙馬尾寫的一首詩。沒想到雙馬尾當時就把這篇小作文交給了老師,中年女人在盛怒之下,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將這首詩念了出來。在那個面子比生命重要的年紀,雲塵當場社死。不僅如此,中年女人還將這個全校第一名,未來高考全省前三的選手,安排到了教室的最前邊,與講台同桌。這件事給雲塵留下了不小的陰影,致使他單身至今,常年與右手為伴。
呵,女人啊女人,雲塵再度想起了往事。
眾人聽完,全場寂然。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張翀,“雲大家,這是什麽體裁的詩詞,押的什麽韻,又是如何對的仗?還請不吝賜教。”這小子字字貌似謙恭,卻態度倨傲,嘲笑之情溢於言表。
甄子佩等人還在撓頭苦思,這首詩確實是看不懂,以詩詞的標準評判,可以直接打零分。但是其中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作為文壇老手的幾人,都不願立刻做出評判。
“韻麽,確實沒押,也沒對仗。但是體裁是有的,這是‘雲體詩’,我自創的。”雲塵張口就來,不卑不亢。他已過了那個丟了面子就要找地縫鑽的年紀。極高的智商,對事物深度的感悟,給了他在同樣的時光中不同於同齡人的沉穩。
“哈哈哈,雲大家果然厲害,自創的體裁別具一格,不押韻,不對仗,雲府兩位公子,今日確實讓小弟長見識了。”他有意無意的將雲野寫的兩句罵人話與雲塵的詩放在了一起點評,用意可見一斑。言語輕狂的同時,張翀還不時的拿眼角瞄著洛水姑娘。
只見洛水姑娘凝眉思忖,神情比剛剛與他對聯時凝重許多。
甄子佩等人並沒有加入到嘲笑雲府兄弟的隊伍裡,好像都忘記了自己是池塘中的一,二,三,四。
這樣顯得自己很小氣,張翀無趣的端起了酒杯。
洛水姑娘抬頭,深深看了雲塵一眼。露出不解的神色,她發現自己看不懂眼前這個寡言少語的少年,他的內心比池塘的水深且闊。
雲塵發現了她的目光,回望過去,他看著這個不世出的美女,真的好像一隻貓啊!這是他此時此刻最真實的感受。
她注意到雲塵似乎發現了什麽,她的神情在霎時間發生了動搖,一直保持的那份從容出現了龜裂。她緩緩站起身來,那一點點的動搖轉瞬即逝,星光映入眼眸,一抹淡淡的微笑重新均勻的塗抹在了她的臉上。
“公子,可否將剛剛的詩詞抄與我一份,小女子不才,還未能盡解其中深意,想之後好好揣摩一下。”兩人此時面孔相距很近,雲塵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溫度,聞到她肌膚上的馨香,幾縷柔發在她臉上掠過,雲塵心中癢癢的,可能是酒精的作用,他想伸手去摟她的腰兒。
“公子。”雲塵被再度輕柔的呼喚拉回了塵世,他意識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態。慌忙答覆的同時,甚至不自覺的學著堂兄拽起了文,賣弄他那點滴的墨水:“微才淺學,所作歪詩,實不足掛齒。”說著還連連擺手,老學究儀態十足。此時雲塵的內心波瀾起伏,小鹿撞得他分不清是被洛水姑娘的風華所攝,還是因為自己單身二十年的寂寞躁動難耐。
隨著婢女送上筆墨,雲塵正準備在洛水姑娘面前揮毫潑墨,大展身手。他的字極好,當年高考語文也是接近滿分的選手,不過他忘了自己寫字好的前提——是鋼筆,是鉛筆,是圓珠筆,是水性筆,甚至是粉筆,唯獨不是毛筆。
雲塵一臉尷尬,羊毛軟豪怔怔的握在手中,卻不知如何下筆。尷尬的沉默了一會兒,他向婢女詢問,“是否有硬質的筆可用?”無論什麽樣的硬筆,一定可以降低書寫難度。
婢女依言換來一隻豬鬃硬豪,“還特麽的是毛筆。”雲塵在心裡吐槽,手上卻硬著頭皮開始書寫。直見其筆力微弱,筆觸笨拙如蚯蚓滾泥。堪堪寫罷,洛水姑娘卻未對這份“墨寶”做出任何點評,只是溫言命人將其裝裱起來,供日後細品。
此後一行人談論古今,浸淫風月。洛水姑娘談到歷史,能講述其來龍去脈;論及時下,更是娓娓道出其背後的深義。其舉止灑脫,言辭從容,令旁聽者如癡如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張翀與雲野則極力的配合著,每個話題或順著洛水姑娘的心意延伸,或極盡阿諛逢迎之能事;甄子佩,王越澤和呂青泉三人則有著很多獨到的見解,時不時的展現著他們的洞察精微抑或是貫古通今,像三隻開了屏的大孔雀,展示著自己華麗的羽毛。
雲塵始終保持著安靜。眾人很多觀點和他前世的認知是有很大出入的,但他卻刻意隱藏了鋒芒。剛來到這個時代,他的人生智慧指引著他做一塊安靜的海綿,多聽多看多想,少說。
至深夜,賓客或多或少的帶著幾分微醺之態。洛水姑娘起身與眾人告辭,她走了幾步,又微微回頭有意無意的看了雲塵一眼,進而快步回了閨房。眾人正在熱鬧的安排著接下來的去處,沒有發現洛水姑娘這個淺淺的回眸。只有雲塵,和她對視的瞬間,從她的雙眸中,看到了細雨,看到了漣漪。
接下來,甄子佩四人乘船去了二曲。釋放各人積攢了一晚,卻無處發泄的精力。
雲野這個奇葩賴著不肯走,他倒不是有什麽非分之想。只是看上了今晚一直隨侍在旁的婢女,應該是洛水姑娘的貼身丫鬟。對於這種要求青樓一般是不會拒絕的,只要客人的銀子到位。
雲塵無奈,也隻好在回風流雪的側房過夜。其實他很糾結,這一晚的經歷,心裡一直有個小貓在撓他,輕輕柔柔的,卻癢的很。他也想去二曲,但是前世的觀念卻總是在左右著他的選擇,怎麽能在心儀的女子面前和她人盡巫山之會,雲雨之歡呢?
今夜,雲塵確實有些醉了。這個時代的酒,品起來悠悠淡淡,度數很低,溫過之後更是沒有一點辛辣的口感,也可能是因為三曲的酒好,畢竟這裡很貴,真的很貴。然而,酒越是微酩,卻越是令人沉醉。
雲塵躺在側房裡,玩味著一晚的經歷,洛水姑娘的朦朧臉龐浮現,女子如畫。同時雲塵腦海裡又有另一個聲音,“女子如貓”。
雲塵沉沉的睡去。
夜色凝重,約莫是寅末卯初,“昨晚酒喝的太多了。”雲塵昏昏沉沉的起夜,踱步至院外,找到小山坡上一個隱蔽的角落,對著大樹開始放水。
天空似被染上了一層深沉的油墨,星光被密布的雲層遮蔽,偶爾透過縫隙的月光映照著寂靜的院落,沉寂的夜晚仿佛要將一切吞噬。幾個時辰前還喧囂的庭院,此時靜謐得像是被遺忘的舞台。
正在此時,雲塵看見一個女子從院中緩步走出,一襲白裙在黑夜中顯得格外刺眼,裙擺偶爾隨風起舞,有如柳絮般飄忽。她的步履輕盈而穩健,仿佛並非屬於這個塵世。
長發如瀑布般披散下來,遮住了她的半邊臉龐。但是從她修長的身形,豐腴的體態,貼身白衣下隱秘的高山水流,依舊赤足的行走步態,一切的一切都像極了洛水姑娘。莫名的奇異感自足底升起,像是古井湧出的甘泉,直透心肺。
女子的行動似是有意的緩慢,每一步仿佛都難尋其跡。她那細膩的步態,與野草、樹木、山石一同構成了一種別樣的秩序,仿佛一個對流逝的時間無動於衷的畫面。
劍心湖上的濃霧彌漫到了岸邊,湖邊隱約的豆大光點仿佛在指引著她的腳步。風吹過樹梢,卷起時有時無的呢喃,她的身影漸漸與濃霧融為一體,像是被吞噬。
此時的困惑與好奇已在雲塵的心頭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他不知為何要跟隨著她,仿佛有某種召喚在吸引著他,推動著他。他想知道她的一切。
他來到了湖邊,此時那個豆大的光點已經在水面之上,方向卻不是朝著一曲或者二曲。一隻小船擱淺在不起眼的角落,斑駁的痕跡預示著它曾經劃破寧靜湖面的歲月已化作歷史的塵埃。
雲塵內心的好奇蓋過了一切,他將小船推入水面,搖動的木漿發出被時間折磨的吱呀聲,船體似乎每一劃都沾染上湖面微妙的阻力,似乎帶著更深層的重量。心中壓抑的情感隨著湖水的波瀾被放大,四周黑黝黝的湖面像是無底的深淵,隨時可能有一張大手從水下翻卷而出。雲塵依然有節奏的劃著,他在剛剛已經做出了選擇,向一個不可知的命運深處緩緩前行。
他終於靠近了小島,黃色光點消失了。周圍的一切靜得可怕,他衣角摩挲的聲響都變得刺耳。濃霧漸漸散去,這座小島上密布著低矮的棚屋,殘牆破瓦滿目皆是,像是一座死去很久的城市殘骸。
雲塵跳下小船,向島內走去。一路上,滿目垃圾橫陳,黑水肆意流淌,熏臭刺鼻。與三曲的雅致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忽然,天邊傳來打破沉寂的嘶啞鳴叫,數影連連,十余隻烏鴉在夜幕中劃過一片枯枝敗葉的老樹群,掠過雲塵頭頂,消失在夜的幽暗裡。
顧不得留意身邊的這片荒涼,雲塵想知道答案。他繼續前行,在一處破廟前,豆大的黃光從斷牆的縫隙中透射出來。就是這裡了。
他繞到了破廟的正面,大門早已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塊漆黑的鐵板,將門口死死的封堵上了。他只能繞回側牆, 打算通過斷牆去一探究竟。他剛走了幾步,一股濃鬱的霉味混合著血腥味撲鼻而來。
他順著殘缺不全的牆壁朝破廟內望去,微弱的黃光下,一個成年男子躺在地上,上半身被蹲伏在一側的白衣女子所遮擋,女子似乎在男子身上摸索著什麽。
突然,一隻蒼老的手按在了他的左肩,同時,白衣女子也迅速轉過了頭。這絕美的雙眸雲塵忘不了。此時此刻,她的臉上已經完全沒了之前的從容、優雅。取而代之的是猙獰,痛苦,掙扎,哀怨,憤恨,兩行熱淚從她的眼中止不住的流淌,貓一樣的眼眸惡狠狠的鎖定著雲塵。
更駭人的是,她的唇瓣愈發的紅豔,她的嘴角,下顎,全是鮮血,一滴一滴的落到地面,她的口中含著半個動物的內髒!
地上男子的腹部被撕裂,已經血肉模糊,血水流淌成了小河。
絲絲縷縷的陰氣從地縫中鑽了出來,順著雲塵的雙腳纏腿而上,恐懼瘋魔般生長。雲塵沒有回頭,他的身體已經完全的僵硬了。
背後的神秘人慢慢繞至雲塵面前,擋在了他和“女子”之間。一名中年男子,獨眼的中年男子,他僅剩的一隻眼睛猩紅如血!雲塵現在沒有辦法審視男子的五官,恐懼已經戰勝了一切。他只是本能的注意到了男子的面目猙獰,神態卻異常平和。
獨眼男子示意雲塵不要出聲,然後沿著斷牆進入廟內,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她”轉過頭,繼續著“她”的“盛宴”。
轉頭的一瞬,“她”的眼神猶如秋天飄落的楓葉,寫滿了不甘與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