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靜好,寒窗繪舊影。誰依依,園中獨立,梧桐聽秋雨。
獨眼男子走出破廟,示意雲塵跟上他的腳步。行至剛才群鴉飛起的老樹下,男子停住腳步,緩緩開口:“你不該來這裡的。”嗓音沙啞,平緩。
雲塵咽了咽口水,沒有答話,他還沒有從震驚中走出來。
男子繼續著,好像在自言自語:“人們都以為琴心小築是天上人間,個個都似仙女下凡,你可曾見過人老珠黃的花魁?可曾見過生了花柳的姑娘?你可曾想過姑娘懷孕之後孩子怎麽辦……”
雲塵再一次被人間真實震驚,他這一晚上受到的震撼,超過前世一生。這一刻他無意識想到了那纖薄輕巧的小雨衣簡直是人類文明史上的一顆璀璨明珠。
男子繼續道,“任何東西都可以丟棄在這裡,垃圾、屍體、嬰兒……全部都會被我們接收,我們不拒絕任何東西,但也別想從我們手中奪走什麽。”
“道理就這麽簡單。記住,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這裡,一個字都不行。你以任何方式提起今天的事,我們都會知道。屆時你和聽到這個故事的人,也都會被我們接收。”
“你走吧。”
男子說的輕描淡寫,但仿佛是對著雲塵的靈魂在低語,使他不得不相信男子所說的每一個字。
獨眼男子緩緩的歸於破廟的暗處,消失在夜霧中。
一個丹鳳眼男子迎面走來,他將雲塵帶上了小船,朝著三曲緩緩劃行。
天空逐漸泛起魚肚白,剛出島,遠遠就看到送他們到三曲的寶塢。堂哥雲野已經在寶塢上等著他了。
一路無言。
回到雲府,雲塵倒頭就睡,他太累了。這一夜發生的一切都過於震撼,洛水姑娘的美;那雙噙滿淚水的眼睛裡的不甘和絕望;無名島“接收”的淒涼。雲塵一時還無法消化這麽多,他要緩一緩。
奉天府連續幾日細雨如絲,從未間斷。細密的水滴落在每一寸土地上,空氣中充滿了水汽和泥土的芬芳。灰蒙蒙的天空籠罩著一種深沉而連綿的憂鬱。
天空的憂鬱正像雲塵此刻的心情,親眼看到美好的事物在眼前碎掉,讓他久久無法釋懷。
這幾日晴雯病了,高燒不退,雲塵請了最好的大夫,但是收效甚微。晴雯之前一直是跟原主在正房同寢,她這幾日生病,雲塵將廂房單獨騰出來給晴雯居住,並將身邊剩下的兩個小丫鬟都安排在了晴雯身邊,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大夫每日上門探診兩次,並特意叮囑廚房給晴雯單獨做一些即清淡又滋補的飲食。雲府上下的其他丫鬟婆子都羨慕不已,這已經跟府上的太太小姐一般無二,還從未有過下人受到如此厚待,畢竟晴雯現在的身份還是丫鬟,連妾室都算不上。
其實按雲塵的原意是想跟晴雯同寢的,自己可以更好地照顧她,但母胎單身的雲塵,來到這個時代晴雯就病了,他真的怕自己管不住自己的頭,再讓晴雯的病情加重,畢竟古代和現代的醫療條件不能同日而語,沒有抗生素,前世的小病都極有可能把人送走。
這幾日堂哥多次來喊他,都被他以身體不適為由婉拒。他知道自己身體沒問題,有問題的是心。
銀河悠長而遼闊,溫柔地橫臥天際,訴說著古老的傳說,宇宙的神秘和浩瀚在這一刻顯露無疑。雲塵不知道的是,在他的情緒還沒有舒緩之前,黑暗中一個身影已經在向他慢慢靠攏。
一絲絲寒風在無聲的午夜裡遊走,不經意間溜進了雲塵的臥房。他從睡夢中驚醒,在床榻上彷徨了片刻,靜寂的屋子裡只有他的呼吸聲與夜風輕拂窗扉的細微聲響。
帶著模糊的睡意,他起身走到了昏黃的燭光下,拿起案幾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放下水杯的同時,他看到了西首角落裡那架玻璃大鏡中自己的身影。詭異的是鏡中不是雲塵的正臉,而是他的背影。
那背影靜止而又逼真,每一根頭髮、每一片衣擺都是雲塵,臀部的曲線以及濃密的黑發卻在跟雲塵確認這是背影無疑。
雲塵的心猛地一跳,他瞬間就清醒了。一股未知的寒意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似乎能感受到每一顆毛囊的張開。他使勁的揉了揉眼睛,再次逼視那面鏡子,鏡子中映照的確是自己無疑,並且,這次是正臉。
原來是虛驚一場,雲塵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他覺得應該是自己睡眼朦朧,看錯了。
他走近那面鏡子,審視著鏡中的自己,細長的眉毛,高而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細節都對,他再次確信是自己嚇自己。
忽然,他發現一層細密的黑絲,悄無聲息地從右眼眶裡滲出,緊接著鏡中的右眼球開始微微的顫動,不受雲塵控制的顫動。然後眼球開始向著內眼角轉動,右眼的瞳孔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啪的聲,右眼的瞳孔隨著眼球的轉動,消失了。右眼球整整轉了180度。現在瞳孔在眼眶的內側,鏡中的右眼,現在只有眼白,上面密布著細密的黑色血絲。這些細密的黑色血絲,像活物一樣,在眼白上蠕動著,蔓延著。
這一切隻發生在一瞬間,在這一瞬間過後,痛感傳到了大腦。雲塵感到了千針刺骨般的疼痛,整個右眼球都要炸裂開了。恐懼與痛苦交織成了無法抗拒的束縛,他的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但雲塵繼續堅持著,他的左眼始終聚焦在鏡子上,他必須這麽做,他必須要知道發生了什麽。雲塵呼吸急促,嘴角都咬出了血。
刺痛還在繼續,雲塵卻死死地盯著鏡子,他發現右眼球還在轉動,只是現在轉的很慢很慢,漸漸的,漏出了一個月牙形的黑色半圓,月牙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新月,上弦,盈凸,圓月,就仿佛月亮的由缺到圓。現在,一整個黑色的圓球在右眼的外眼角處出現了。
他反應過來了,瞳孔轉回來了,右眼球轉了360度。但是那黑色的血絲沒有消失,而且越來越密,越來越密。
一種前所未有的痛楚擠壓著雲塵的右眼球,仿佛要將其擠出眼眶。刺痛一跳一跳的,每一次跳動都似萬箭穿心。
漸漸地,黑色的血絲開始在右眼球的內眼角處匯聚,漸漸地,凝實成了一個黑色的圓!在中央的瞳孔旁邊,凝實成了一個黑色的圓。
這個黑色的圓,看上去要比瞳孔小一點,它的黑,如同黑洞一般深不見底,吞噬了所有的光線與生機。
現在,雲塵的右眼有一大一小兩個瞳孔——雙瞳。
雲塵的大腦瀕臨崩潰。這兩個瞳孔在鏡中怒視著他,似兩口無底黑洞,抽幹了雲塵的理智。疼痛早已超出了生理極限,他的頭如盛滿了萬根銀針,幾欲炸裂,痛感如洪流透體,他的忍耐力很強,但是也終於經受不住了。暈倒的一刹那,天旋地轉,黑暗佔據了雲塵的視野。
在他暈倒之前沒有注意到——暈倒之後更不可能注意到,掛在他脖子上的竹葉吊墜,一直在發出幽幽淡淡的綠光。
……
“雲塵,你怎麽一直在外面晃悠啊,大家都在等著你。”子博一路小跑來到了雲塵身邊。
“今天真的高興,有點喝多了,出來透透氣。”雲塵回答的不疾不徐,燕山腳下的居庸酒店燈火輝煌,酒店廣場上噴泉的水柱在快樂的舞動著。子博是雲塵燕京大學的同學,同時也是光華圍棋社的社友。
子博走過來拍了拍雲塵的肩膀,“確實,最後決賽對五道口大學這場他們是真頑強,你最後那手‘挖’簡直絕了。”
“哈哈,今天大家發揮的都好啊,你那手106小尖也把在場的所有人都震驚了。”兩個好基友互相吹著彩虹屁。
“走,咱先去跟張老師他們匯合,他們剛把酒店退了,租了帳篷,準備在燕山上露營。”子博說道,態度很誠懇。
“啊?我出來這一會他們就跑燕山上去了?”雲塵有點驚訝。
“是啊,這幫人玩嗨了,也挺好的,借這個機會大家好好放松一下。”子博邊走邊說著。
那稀薄的晚風並沒有抹去雲塵宴會後殘存的醺醉感,相反卻有些模糊了他的感知。酒店的燈火逐漸遠去,隨著他一步又一步地步入燕山的遮掩,山林間那偶爾透出的星光像是虔誠信徒手中的蠟燭,遙遙點綴,猶如顫抖的魂靈。
子博的身影始終在前面引路,雲塵感到空氣中有種難以名狀的寒意。不遠處,樹乾被風剝裂的聲音似乎在竊竊私語,草叢中的細微動靜也如同隱秘的低吟。
雲塵踉蹌地跟著子博,他隱約的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但子博的身影已經拉開了他好遠,他時隱時現,恍若遊移於空氣的陰影中。雲塵剛想開口呼喊子博,這時電話響了。
他把手機湊近耳朵,“雲塵,你幹嘛去了,吃飯吃到一半就跑了,到現在還不回酒店?”電話裡傳出來的聲音他極其熟悉,是子博。
電話裡的人是子博, 那前面引路的人是誰?
忽然,輕微的摩擦聲在身後響起,他猛烈地轉身,手機手電筒的光束照進一個幽深密林的空隙,然後照上了那個“子博”的臉。這個“子博”臉上的皮膚褶皺,如同一張枯萎了的葉片,他那雙眸子的眼白裡,充斥著黑色細密的血絲。
“子博”手裡拿著一塊黑色晶體,上面布滿了詭異的紋路,他以超出常人數倍的速度,將這塊晶體深深的插入了雲塵的右眼。
“啊!!!”黑色的晶體直刺入眼,猶如熔岩流淌入冰川,撕心裂肺的疼!汗水像串串珍珠在額頭崩散!他管不了這麽多,他忍著劇痛狂奔!今天發生的事情都太詭異了,這裡十分危險。“子博”在他身後,他只能向山上跑,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
劇痛激發的力量,讓他猛衝了一段路程。他不清楚“子博”是不是還跟在後面,但是他只能沒命的跑。突然,他用僅能視物的左眼看到前面有一口古樸的井。與此同時,四周的空氣仿佛都凝結成塊,身邊靜謐的可怕,樹葉和小草已都不再發出任何聲響,他好像跑進了一片神秘且未知的區域。
他腳步剛停,就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後背襲來,將他撞向了井口,那古樸的井仿佛也有著強大的吸力,撞擊加上吸力讓他墜入了井底的深淵。
……
“啊!”失重感讓雲塵從夢中驚醒。晨光透過窗欞撒進房間,桃子正在身邊守護著他。
“哥,你做噩夢了。”桃子焦慮的看著他。
雲塵發現自己已經分不清哪裡是現實,哪裡是夢境。